一日傍晚,程筱儿被江雪搀扶着来拜访,双股战战。季泽凌拉过她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嗐,这不是去吴才人那学御马了嘛…在马背上还不觉怎的,一下马腿软得差点摔进马粪堆里!”
“扑哧!我爹军中头一回骑马的小卒也这样”,季泽凌把她的腿搬至膝上,轻轻揉了起来,“怎么突然想起学骑马了?”
“那日在蓬莱池,吴才人不是邀请我们去嘛?下午医女都被仁婕妤带去观诊了,我就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试试骑马。”
……
半月前,难得二人同有闲暇,季泽凌与程筱儿相约共游蓬莱池。黄栌如血,簇拥着山石宛若缩小的神女峰。无风,红叶兀自飘落,弄皱了水面,惊散了锦鲤。
“诶,阿季看那边!”闻言,季泽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池石上踞着一只小狸奴,琥珀般的眼珠紧盯着比它小不了多少的鱼儿。
“哈哈,就算捉到了鱼,小家伙能吃得下嘛。”二人停下脚步,专心看着小猫,只见它猛然挥爪,扑了个空不说,池石上青藓湿滑,竟“扑通”一声落了水,“咪!咪咪!”
二人箭步上前,程筱儿一把攫住猫儿的后颈皮提溜起来,漂亮的皮毛湿了个透,四脚扑腾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显然吓坏了。
此时,一个女子提着荷粉襦裙赶了过来,看上去比她们大不了几岁,浅麦色的小圆脸上满是焦急:“多谢二位!多谢…诶,这不是程御女和季御女嘛?”
“见过吴才人。”
“好巧哇!”说着接过委屈巴巴的猫儿,不顾衣裳被沾湿将其抱在怀里,“小虎!又贪玩,看看,变成落汤鸡了吧!”猫儿像是不服气一般“喵喵”地反驳两句,哆哆嗦嗦地蹭着她的手,看得季、程二人不由掩唇而笑。
“二位见笑,我先带小虎回殿擦干,否则这天气怕是要生病。”
“无妨。”
“今日失陪实在无礼,二位若想骑马,可去皇城东南角的御马场找我,保证把二位教会!”女子挺起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好好好,才人快去罢。”
……
不提这事,季泽凌都快忘了,当时只觉是客套话,并未往心里去。
“累归累,但真的有趣极了!”程筱儿敲打着发硬的肱肌回忆道,“好像驾云腾雾一般,‘嗖’地一下就飞出十几丈,怪不得我爹一个太医都喜欢与人赛马。
“小心些!刚开始骑马就这样生猛。”
“放心~要不是人家揽着我,我哪敢加速?我一个人在马上的时候都慢得很。诶,阿季会骑马嘛?”
“唔,不太会,只是坐过阿爹的马,并未真正自己驰骋过。”
“那阿季一定要去试试!快畅得很!”
“贸然前去会不会打搅御马场的日常公务啊?”
“又不是赖在场里不走,一个半时辰足够了”,说着程筱儿拍拍她的肩膀,“这样,什么时候你想去,跟我说,我提前知会吴姐姐一声。”
季泽凌心说,好家伙,这才一个下午,就开始以姐妹相称了。“知道啦~你呀别管那么多了,先好好揉揉腿吧,要不然明早我看你怎么走道!”说着加重了手劲,把程筱儿痛得“哎呦哎呦”地叫唤。
“话说那只小狸花儿也在御马场呢,雄赳赳地,小马驹一样,本来我还担心它被马蹄踩踏,结果人家机灵极了。”
“那可不,人家又不会摔到马粪里。”
“阿季你笑我!”说着,就往季泽凌的胳肢窝挠去。
殿外,出门消食的男人听着里面女儿家的嬉戏,不由勾起唇角,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朕的后宫真是和谐”的得意表情。与依璟宫殿外婢女们一同噤声而立的马总管偷偷在心里翻白眼:瞧瞧,听壁脚还乐出花儿来了,您也不怕人家笑话!
“起驾乾仁宫,朕多日未见吴才人了。”
十月初十,殿外星光点点,不见玉蟾;殿内烛火颤颤,但闻墨吟。
“皇子,先歇会吧!”流晴姑姑端着一只缠枝连理纹瓷碗,碗中热气腾腾,“奴婢在私厨擀了面,趁热吃些吧。”伍子祎从书堆抬头,有些疑惑地问道:“姑姑今日为何煮面?”往日夜宵不过是些暖胃的汤水。
“您忘了吗?今日是…”话还未说完,只听到小小偏殿外一声稚嫩的“五哥!”主仆二人起身查看,望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团子“嗒嗒嗒”疾步进门。
“见过十皇子,您总算来啦!”
“五哥哥、流晴姑姑好!”尽管一脸兴奋,十皇子还是规规矩矩地把礼数做周全。
伍子祎难得展开笑颜,蹲下身替其拢了拢外袍,“天色已晚,子瑜怎么来了?当心着凉。”
“今日是哥哥的生辰日呀!弟弟赶完功课便来了。”
“子瑜不提,我都要忘了,哈哈哈。” 伍子祎一愣,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他那未曾谋面的阿娘的祭日。
这时,伍子瑜从身上掏出一只藏青绣囊,双手递给对面的人,小脸上满是郑重:“一旬乃一坎,五哥生日之后便满十二周岁了,此中乃弟弟在陀山寺求到的平安符。愿五哥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伍子祎眼眶热热的,将绣囊紧紧握在手心,半晌只憋出一句:“借子瑜吉言。”
“对了,阿娘让我把这送来”,说着男孩示意仆从将一套文房四宝搬进了偏殿,“天气转凉,阿娘卧病在床,实在无法前来。”
“多谢贤妃挂怀。多日未去看望,改日定当拜访谢罪。不知阿娘病情如何?”
男孩白嫩的脸蛋闻言便耷拉下来了:“阿娘日日咳喘,有一次甚至咯血…”
“太医怎么说?”
“老样子,病根难除,只能调养脏腑教阿娘好受些。”
“唉…”伍子祎对这位养母并无太多亲昵之情,更多的是敬重感恩。
促膝相谈片刻,伍子瑜注意到桌上的碗面,问道:“五哥还未用长寿面嘛?”
“确是如此,流晴姑姑方送来不久。”
“那弟弟就不打扰了。”
“不再多坐会?”
“弟弟先回殿陪阿娘了,告辞。”
“子瑜路上小心!”
同前三年一样,伍子祎的生辰日是由流晴姑姑的长寿面和十皇子的祝愿组成的;再往前,十皇子尚幼,伍子祎所能拥有的便只有那一碗暖洋洋的长寿面了。
“将这平安符好生收着。”
“喏!”流晴欢欢喜喜地接过,“十皇子与您真乃兄友弟恭之典范!”
伍子祎只是温温地笑,回到桌前,准备吃面。“皇子,面放得久了,要不奴婢再去下一碗吧。”估摸着这么久面该坨了,流晴连忙去端瓷碗,露出一截小臂,其上横着青青紫紫的狰狞。见此情景,本来心情大好的少年又皱起眉头,桃花眼中燃着怒火问道:“姑姑!他又打你了?”流晴身形一僵,忙把宽袖往下拉,故作轻松地说:“奴婢家中琐事罢了,不足挂齿。”
“姑姑,和离非不齿之事也,望姑姑考虑之”,见流晴仍然眼神躲闪,伍子祎便往重里说,“他今日敢打你,明日就敢杀你!”
流晴连忙摆手,急急打断:“皇子生辰日不可言凶啊!”
“姑姑莫要岔开话头!姑姑照顾我十年有余,我已将姑姑视作亲人,实在不忍看姑姑在那赌鬼手中受无端之苦。”这不是伍子祎第一次劝其和离,可是毕竟是其家事,哪怕是天子也难左右臣子之家事,最多不过言语提议。
“他…他或许某日就改邪归正了也难说”,流晴声如蚊蚋,没底气得很,“而且奴婢还有两个孩子…”
“若姑姑觉得一人无法抚养两个娃娃,不说皇城外,就说这宫中条件适合的侍卫众多,以姑姑的条件,谋一桩好婚事并不难。”伍子祎觉得前半句说得违心,就以那赌鬼挥霍程度,和离了反而流晴的压力降低。但后半句却一点没错,选入宫的婢女本就个个端正姣好、勤勉能干、知书达礼,是一般人家婚配时的香饽饽。而且无论从容颜、能力等等哪个角度评判,流晴在同届宫女中算是佼佼者,刚入宫之时差点被先帝的小儿子讨去做侍妾。
流晴自嘲地笑了——没人愿意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二十八岁妇人,恐怕连妾都做不成。但为了不再耽误五皇子读书,她便说:“奴婢…会好好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