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又一阵儿敲窗声,透过微开的眼缝,韩白枫隐约瞧见窗外有张脸,那脸是背着光的,显然是在车外,并非野鬼钻进了车子里,悬着的心骤然降落一半。
“细伢子,起床了。”那人开始说话,声音是极熟的,是那独眼的男人。
韩白枫愕然道:“这么早,才几点啊。”他长舒一口气,按下了车窗。男人探进头来,说:“细伢子,快点去屋里坐好,等哈子人都来了,你就排不上了。”
韩白枫已不害怕他的残眼,他甚能感受到男人的善意,坏人总长着凶脸,丑人却总怀着善心,至少电影和小说总如此描绘。
带着一丝儿意外,他欣喜地下了车,不忘回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才凌晨3点半,不知是算太晚,还是太早。
独眼男人领着韩白枫回到屋里,厅堂里已经摆满了桌椅,中央的方桌是香几,上面置了一个大竹筒当香斗,竹筒里装满米,插了三根高香。
独眼男人示意韩白枫坐在方桌左侧,自个儿去了别的屋里。厅堂里此时只剩韩白枫一人,凉飕飕的,一宿未眠,他开始泛起困意,却不敢合眼,厅屋的诡异与神秘,是比咖啡和红牛更凑效的醒神药。
不久,屋外传来说话声,陆陆续续走入些香客信徒,有的是老年农妇,也有些年轻的光鲜少 妇,领着小孩子前来,她们依次挨着坐了,渐渐整个厅堂都坐满了人,只留了方桌的一面空着,当是留给梅山娘娘的座位。
天色依旧朦胧,堂屋的诡谲气氛却已消散殆尽。来客们各持方言,各持语调,念念有词可比电台播着的相声,韩白枫却连一句也听不懂,不宽敞的厅堂变得拥挤,叫他难以忍受。
韩白枫起身挤出去透透气,走出厅门,却见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龙,这样阵势,他也只过年时在武汉火车站见过,韩白枫忙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生怕被插了队。
无聊着等了两三个钟头,屋外阵阵雄鸡报晓,厅堂中起了一阵骚动,围着方桌的座客都站了起来。应当是梅山娘娘来了,韩白枫心想,于是也恭恭敬敬杵着,等着梅山娘娘坐过来。
不一会,独眼男人领着一个妇人挤到主位上坐了,韩白枫一看那妇人,心中泛起万般疑惑,原来正是给自己送晚饭的农妇,“难道她就是娘娘?莫不是骗人的神棍!”韩白枫心道。
农妇在韩白枫身旁坐定,独眼男人从手中的塑料袋中抓起一叠纸钱放在桌上,农妇麻利地拎起几张,在方桌上燃着的蜡烛上点着,又在空中划了几个火圈,将燃烧的纸钱扔在了脚下,农妇将眼一合,旁若无人地唱起歌诀来,至于她唱的什么,韩白枫也是半字不懂。
趁着农妇唱歌的功夫,独眼男人在桌上摆了只饭碗,碗里倒了些水,俯身将嘴凑到韩白枫耳边,轻声道:“伢子,过下子你要仔细听菩萨的,你是学生,没钱,该给香火钱可不能少,莫叫菩萨来燥火。”韩白枫点点头。
农妇摇头晃脑唱着,满屋子人没人听懂,可她那股子专注,哪怕天崩地裂也惊不着,气氛足以摄住众人。
十来分钟过去了,农妇忽将头一斜,睁开眼,唱了一句人名,隐约是“张元帅”三字,却见那农妇陡然满面狰狞,似换了张脸一般,舌头忽地伸出,那舌头极长,宛如电视里黑白无常的舌头。
韩白枫心口骤然一紧,很有些惊恐,一阵儿冷汗浇透了背心,又听见“吱咯吱咯”一阵儿细响,是那农妇发出的,像极了打冷颤时咬牙的声音,韩白枫却又没瞧见她唇齿打架。
这时,身旁坐着女香客轻声道:“骨头响了,菩萨上身了。”
韩白枫心惊得更厉害了,旁边那位女香客,却正气定神闲,脸上一幅看戏的眯笑。他算是明白了,这诸多异像就是娘娘看香的例行程序,不过自己坐得近,又是头一次看到,满屋子香客兴许早见怪不怪了,看来,眼前这不起眼的农妇正是传说中的梅山娘娘九堡女无疑了,那传说中的巫术兴许就是她的特异功能吧。
骨头声响了一阵,复又平静下来,九堡女闭了眼,依旧沉浸入轻吟之中。
又是一段声情并茂后,九堡女猛然抬头,满脸阴森的笑容,露出一嘴暴牙,并发出刺耳的尖笑,比之电影上见过的吸血鬼,立时可知表演与生活必然是有天壤之别的,韩白枫虽猝不及防,心头阵阵儿发毛,倒也不如先前害怕了,听身旁女香客说,那是送子观音上身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九堡女变了好几回脸,这才开始施法。她也不抬头,在桌上盛水的碗里画了几笔,说了句什么,韩白枫没听懂,身边的女香客蹭了蹭他,说:“后生,菩萨说你是给爸爸问神的,问你爸爸叫什么,问你要求什么。”
韩白枫忙道:“是!是!我爸爸叫韩正前,我要问我爸爸的病。”九堡女回了句,女香客继续翻译:“后生,让你报个生辰八字。”
韩白枫忙答:“我爸爸是1979年3月7日生的。”九堡女问:“几时生人?”韩白枫想了想,说:“好像是九点多吧。”
九堡女又问:“先死爹还是先死妈?”韩白枫回答:“先死的爷爷。”
九堡女掐指算了算,又在盛水的碗中画了几圈:“后生,菩萨说你爸爸吃不了四十八的饭,快求菩萨保佑,快求!”
韩白枫一懵,韩爸爸今年正好四十七,听九堡女的意思,是韩爸爸活不过今年了,韩白枫实在不愿相信,站起来,凑头过去问九堡女:“菩萨,我没听懂,求您再说一遍。”
身边那女香客急道:“孩子,菩萨说得很明白了,你爸爸活不过今年了,哪有问菩萨两遍的道理,你赶紧求菩萨保佑。”韩白枫心中麻乱,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长凳上。
九堡女站起身来,指着韩白枫左胸、右胸、腹部叽叽咕咕说了好长一段话,韩白枫一脸木然,女香客耐心翻译:“菩萨说,你爸爸器官里长了瘤子,前年检查,右胸只有一个豌豆大的小颗粒,后来没去复查,也没来这里求她治病,现在你爸爸左边胸部也长了瘤子,肚子里也长了瘤子,他要是早来求菩萨治病,肯定没事,现在来求可晚了,要怪就怪他平时不信菩萨。”
韩白枫心中一惊,九堡女说的这些简直与韩爸爸的病情丝毫不差。前年,他记得韩爸爸查出肺部有纹理增粗,当时不咳也不痛,以为是肺气肿或者炎症,韩妈妈着急了好一阵,还让韩白枫逼韩爸爸去专科医院复查,无奈韩爸爸执意不去,没料那时正是癌症早期。
这阵儿,韩爸爸老是肚痛,韩白枫来之前,就已一周没进食,也不能解大便,医院还没查出原因,若九堡女所言不虚,韩爸爸的肺癌就是已经转移到肚肠里了,果真是活不久了……
韩白枫喉头一紧,鼻子一酸,涕泪迸流,伏地扣头,哽咽着求道:“菩萨一定要救救我爸,一定要救救我爸……”旁边围坐的香客也一应帮着求情。
九堡女端起那碗水,在碗中反反复复画了一阵,含一口水,喷到韩白枫头上,再端着那碗水走到厅堂门口,高声叫了句咒语,其中还念到了韩爸爸的名字,念完咒语,将那水撒在屋外,复又回位子上坐了。
这时,独眼男人拿着三个鸡蛋和一截儿黑线放在桌上。九堡女点了根新香,像握毛笔一般,用烧得红通通的香头当笔毫,依次在三个鸡蛋上画上符咒,再用黑线缠住鸡蛋,用一把纸钱将鸡蛋包在一起,递给韩白枫,说:“一路往前,不要回头。”
韩白枫如获至宝,小心端着鸡蛋,伤悲与期望各自浇淋心头,难言滋味,他急匆匆回到保时捷上,伴随着一声厚重的发动机轰鸣,晨光中,保时捷一路扬尘,急驰而去……
蜿蜒的小路在山间蔓延,看不见远方,因为看不见,他才怀满了希望,哪怕在旁人看来这不算什么希望。
岁月已然给了他一切,却从没让他失去过什么,他决不允许父亲离开他,脑海中忽然一个念头:
“人的一生是一个圈,来时和走时是重合在一个点上的……可又是谁画下的这个圈?真的有神灵吗?如果没有,梅山娘娘那神秘莫测的本领又从何而来?”
带着这想不透的现实,韩白枫一路风尘回到了武汉。
彻白的病房里,他瞧见了父亲,父亲神色恍惚,已然说不出话来。
涕泪横流的韩白枫对母亲说:“妈,爸的癌已经转移到肠子里了。”
韩母还未来得及对韩白枫多加指责,听他如此一说,大惊失色,忙向医生反映,可医生只是安慰道:“大致也是如此,肿瘤引起的肠梗阻只能手术,手术的风险太大,意义也不大,不建议冒险,这阶段了,也就是维持几天。”
韩母听了,在医生办公室歇斯底里哭了一场,心底里的苦楚散尽之后,只能泪眼茫茫接受一切......
三天后的凌晨,韩父的心率略降,韩母摸着韩父的额头,翻咬着嘴唇,压抑着一切情绪,柔声说:“去吧,你安心去吧,去了就不痛了。”
韩父勉强睁开眼来,直勾勾望着韩母,惨白的脸庞,唯有这眼神还蒙着一丝生的气息。
韩母继续道:“去吧,安心去吧。”她的声音不带着一丝颤抖,好似早已堪破了一切生死屏障,韩白枫却能从母亲的声线中体会到无底的绝望。
韩白枫知道别离的时刻将近,目不转睛盯着父亲,片刻后,韩父的面色忽然一沉,似是生的光泽流溢而去,他的眼还是睁着的,韩母还是抚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神却是一片死寂。
韩白枫经历了拜会梅山娘娘,已然对神神鬼鬼之事有些儿动摇,猛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爸爸的灵魂出窍了!他死了!”
他又转头去看那心跳监控的显示屏,十几秒后,心率曲线波折着拉平,心跳停了,韩白枫扑在韩父身上,怆然喊着:“爸爸,爸爸...”
韩母这才回过神来,知是丈夫已逝,满怀悲痛喷涌而出......
父亲的后事让韩白枫精疲力尽。直到遗体火化完时,昨日音容宛在的父亲,成了火化炉边一堆白灰,韩白枫心中刺痛难忍,跑出了火化房,跪地嚎啕大哭。
韩父下葬后,一连数月,病房那最后一刻始终在韩白枫脑海中回旋,他觉得父亲没死,他的灵魂还漂流在某处。
这个念头成了伴随韩白枫一身的执念,他相信人有灵魂,他相信灵魂能被发现。
高考后,韩白枫的大学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为了探索灵魂,他又辅修了神经医学,着重于对人脑的研究。没有任何一个大学生是如此跨专业辅修的,看似两个专业驴唇不对马嘴,其实是韩白枫心里早有了对未来的打算,籍着父亲留下的财富,他要研究开发特种脑机接口,他相信脑机是打通活人与灵魂交流的桥梁。
再后来的几十年里,韩白枫开发了一代又一代脑机接口,为他带来了荣耀和无尽的财富,可他的梦想,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才实现。
他为自己的大脑设计了庞大的智能数据库,按照他的遗嘱,死后他的大脑通过昂贵的生化技术保持了鲜活,使他的大脑能永远控制整个数据库,并用小型核反应堆架构了数据库机房的高能量来源。
他成了死的人,活的脑。
又经历了几十年的大脑进化,他终于遇见了打开灵魂世界的钥匙,而大门之后,他面对的却不仅仅是灵魂的世界,而是整个四维时空。
命运的奇妙从他执著相信灵魂那一刻开始,冥冥之中的安排在拉着他前行,一直到融入这四维时空,他是死的人,活的脑,他看不到未来,却看到历史以往的种种真相,使他不能置身事外。
科学悖论总说人即使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也无从改变过去,因为蝴蝶效应会使当下不复存在。可在真正的四维时空法则里,在宇宙的真相里,这些推想不过笑谈。
这个死的韩白枫,活的大脑,肩负着改变史前和未来人类命运的重任。
真实的四维时空法则是什么?史前的真相是什么?为何韩白枫又要执著地改变过往呢?这又是后话了。
当然,过程往往比结果更重要,他的人生毕竟是牵连着整个历史的变更,让我们暂且忘掉这小小的韩白枫,回归史前那段曲折艰难的奋斗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