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别的动物最重要的一点不同,不是拥有丰富微妙的情感,也不是具备独一无二的智慧,而是学会了尊重,懂得维护自身的尊严。
但正因这一点,人又必然变得比别的动物更冷酷更矛盾更自私。
这一点足可成就人的幸运,也能导致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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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三娘的抽泣声渐渐虚弱。
水面多了一个人的身影,一张俊美冷傲的男人面孔。
毒三娘此刻异常敏感,一下子抬头紧紧地盯着水中这张过分熟悉的面孔,发红的眼眶装满泪水也掩遮不住强烈的怨恨。
汹涌的痛苦并未使她麻木,她反而对残酷现实更清醒。
她当然一眼就认得出这个人是谁,是一个多么复杂且深不可测的魔头。
若非这个人在背后催逼操纵,她不会沦为现在这般难堪的结局,许松也不用陪她一起死。
这个人毁灭了她的生活,她却一直无法奋起抗争。
她是他手中尽情玩弄的提线木偶,此生休想斗得过他,在他面前一比较,她拥有的力量及智慧简直微不足道。
此时他突然出现,无疑将她心中的希望与自信彻底瓦解,除了填胸塞喉的滚滚怒火,她已一无所有。
她怒得几乎发狂,却只是生出一种极无助无力无奈的恨,恨不能自己马上一死了之。
但她又不肯死在这个人面前,尤其不愿孤零零的死在他视野中,供他获取病态的乐趣。
她要挨到最后,和心爱的许松一起死得自由也平静。
她深知最该恨入骨髓的人,终究是自己。
是自己不懂把握时机,才丧了理智,所以一失足,坠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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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幽灵似的在她身后久久站着,连呼吸也静得渺茫。
若不是他过于清晰的影子投映在如镜的泉水里,她恐怕真要以为他是自己一时迷乱的幻觉。
他说:“我对所有人提醒过,我是主宰万物生死沉浮的神,没有人能逃出神的掌控。就像你们,无论藏身之处多么隐秘多么遥远,我要找到你们同样易如反掌。”
毒三娘冷笑:“你其实是多此一举。”
圣主哦声,饶有兴味的待她解释。
毒三娘解释:“我和许松都已中了世间三大最难解的剧毒之一费语知,此毒穷尽五毒王子毕生心血,被我悄悄继承,本来想用在你身上,却偶然发现你竟百毒不侵。所以到头来只好自己受用,中了此毒,我们是捱不过三个时辰,必定毒血穿心而亡。你就算现在擒我们回去,可两具尸体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圣主微笑:“谁说我找到你们,就要擒你们回去?我可没那般大的闲工夫。我来这里,是为看一场戏,一场鸳鸯同帐却注定短命的绝佳好戏。”
这场戏尚未达到高潮,他已非常满意:“这场戏由你们呈现,安排细节的人是我。我要给你们一个怎样的结局,你们就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毒三娘颓然苦笑:“孟少侠说的一点不错,你的的确确是无可救药的疯子。”
圣主声色俱厉:“狗屁孟少侠,爱管闲事的下场,我迟早要叫他知道。”
毒三娘冷冷道:“你也放不过他,很好,这才不失你一贯的风范。我猜你杀人,无须找任何理由,想杀谁就杀谁,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人所杀。”
圣主瞬间恢复平静,优雅的缓缓笑道:“你认为这天下还有人能杀得死我?我告诉你,你实在太天真,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要对我俯首称臣。”
毒三娘道:“你很自信,但别忘了,有时过分自信是最易造成致命错误的。你纵然轻易杀死我们,天绝崖上却还有十二长老,我们的武功与他们比起来,简直相差九天九地。你的武功深不可测,确实惊人心魄,可惜要妄想独霸武林,仍是痴人说梦。”
圣主傲然,厉声道:“二十年前,那十二长老,我已领教了其中三位的武功,也不过尔尔。二十年后,我今非昔比,更何惧他们?”
毒三娘强忍剧痛哈哈笑道:“你二十年前领教的是哪三位的武功?”
圣主声如霹雳道:“松长老,乔长老,岳长老,这三个长老已成了我手下败将。”
毒三娘冷哼:“看来你还是太不自量力,妄自尊大。”
圣主变色:“什么?”
毒三娘道:“历来在天绝崖长老中,松乔岳的武功修为居之最末,江湖上若是出了什么急需处理的事件,首先出面的总是这三人。而其余九位长老,无论哪位都神秘莫测,据说已成仙身神识,不与凡人同日而语。你只斗败了最末的三个长老,就以为其他长老也不过如此,岂非妄自尊大?”
圣主厉叱:“你胡说,这种事你怎会知道?我历来博闻广见,神通广大,也从未听说十二长老是松乔岳居之最末——”
毒三娘反显得气定神闲,仿佛中毒的痛苦已消除:“当年五毒王子的罪行惊动天绝崖,曾被岳长老擒上崖顶,因他施毒伤害的人太多,十二长老命他在崖顶宝殿的某间地牢研制毒药。他穷两年的苦功才将所有解药制成,十二长老见他心诚,便废去一半武功,放下崖去。他在崖顶的两年,暗中得知了不少长老的秘幸,全都在枕畔讲给我听。”
圣主目射寒芒,咬牙道:“我不信,我要去天绝崖,与他们决一高下,我要让他们也对我心生畏惧。”
毒三娘笑道:“你去吧,他们正求之不得,免了不少麻烦。”
圣主怒视她:“你不能笑,我命令你不能笑。”
毒三娘大笑:“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圣主突似惨呼一声,震得毒三娘耳朵出血,肺腑与泉水都在剧烈激荡。
毒三娘瘫倒在地,口喷鲜血,嘴里却还嘎声发笑。
他却立刻不见,像被某种诡异力量吸进了另一重漆黑天地。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毒三娘笑容僵结,剧咳不止,知道死亡就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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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月夜里仿佛一切都波澜不惊。
在月夜不会也有蝴蝶活泼自由地展动轻盈美丽的翅膀。
它们是夜伏昼出的生灵,蛾子恰好相反,两者的梦都是无休止的追逐光明,却不知白天的阳光与夜间院墙深处透露的灯光相比,哪种光更值得神往。
这一次的月夜明朗如昼,飞翔在花间月下的蛾子也顽皮快乐如蝶。
它们之所以舞动翅膀飞翔在这片花海,只因其间疏疏落落的散置了十数盏高足宫灯,宁静迷蒙的灯光让人忘却悲伤。
丫头仍赤着双脚,独行在曲折狭窄的羊肠花径,心神幽幽,眼里贮满月光。
她年轻却已虚弱的身体,风拂残柳般游荡在一朵朵花畔,远看竟似一缕随风欲逝的花魂。
她以前是蝶,现在是蛾。
以前勇敢自由,翩跹于阳光下的广袤天地。
现在也勇敢自由,但越是勇敢越是无助,越是自由越是束缚,因为她痴痴扑向的是极可能将她彻底摧毁的一种光。
万籁无声,她行走在月光下繁花间的身影是那么苍白而麻木、空洞而遥远。
花圃是那么深旷而简单,可以完美衬托她的寂寞,却无法承载她的孤独。
她已看见一只飞蛾撞到灯珠,跌落在滚烫的灯纱上,瞬间烤焦。
她没有为之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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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中央,伫立两个安静如夜的身影。
一男一女。
男人青衫整洁,唇白如纸,看见丫头,脸上便逐渐露出欣慰而愧疚的矛盾表情。
他正是许松。
时日无多,命在旦夕,目光深处遮饰不住将死的沉重,毒素明显已入膏肓。
身旁女人的情况也相差无几,甚至更糟,微抿的嘴角残留着一两点淡淡血迹。
她正是毒三娘。
美已蜕变,如衰柳残荷,弱不禁风。
她强撑着,依偎许松,眼睛似闭非闭。
那里只有他们两条身影,不见孟无情。
难道孟无情已对丫头的家事感到厌烦,彻底丢手不管?
不知何故,不见孟无情,丫头心中竟莫名空落,仿佛自己又被亲人抛弃。
其实她才明白,一直以来是她在抛弃亲人,父亲死时身边没有她的影踪。
她心中空落,却也深知今夜将要了结的事,外人的确不便在场。
孟无情再好,终归是外人。
尽管昨夜,孟无情为她正面和那魔头交锋,自己想不连累他已不可能。
她生命中多了一个男人。
凡是与她产生关系的男人,下场都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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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三娘目光迷离,痴痴望着花丛间的华灯,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笑:“那魔头说得对,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控制,这些灯应该也是他安排的。”
许松叹道:“这些灯很亮,足以把我们的狼狈和悲惨照得纤毫毕现。”
毒三娘道:“你说他会不会正在附近窥视?”
许松目光一凛,神色严峻,但瞬间回到毫不在乎的状态:“随他去。”
毒三娘眼睛却顿显空茫:“我们对不起丫头,昨夜又一次对不起,没能将四爷的遗骸救出。”
许松闻言痛苦,一时难以开口。
毒三娘后悔说这句话,深知他们此刻毒入膏肓,必死无救,已无机会再去陆府竭力救出四爷遗骸。
但她也深知,许松绝不因此后悔与她一起服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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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将空虚飘忽的脚步停了下来,终于有足够勇气正视她这个从小相伴一起嬉闹过无数次的许大哥。
许松也在目不转睛的看她,此刻他目光是那么纯净那么宁和,就像剥离历史的山水。
明月繁星,百花竞妍,他们没有欣赏的闲逸心情。
他们从未如现在这样心无旁骛的注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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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来得真快。”
许松说:“我终于可以伏罪了,只望你原谅我,但我深知,这个希望有多么不切实际,多么渺茫。”
丫头说:“如果我原谅你,我就感觉在自欺欺人。”
许松说:“换成是我,也是一样的感觉。”
他仰视星空,目中满是孩子般干干净净的向往:“还记得那天么?那天的夕阳,那天的酒,那天的傻。”
丫头流泪,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泪,在泪水的青涩中几近崩溃。
她也看星空,似看到那天留下的一些痕迹。
往事太美好让她黯然失语。
“我们想去看落山的太阳,到了最后,我们用酒来引诱它。”
许松微笑:“这个主意真傻,导致我们第一次喝醉。”
丫头泪眼朦胧,痴痴道:“许大哥,原来你还是许大哥。”
许松竟有些受宠若惊:“你肯叫我许大哥?”
丫头说:“你……一直是我的许大哥……”
“那你肯原谅我了?”
丫头又沉默,此刻她居然不再怎么厌恨他。
许松等了半晌,等不到回应,绝望的苦笑着:“原谅,这两个字对现在的你而言,说出来并不轻松,你受的伤都是我害的,我本该没脸求你原谅。”
他突然转向灯光照不到的一角阴影:“孟少侠,我能否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孟无情从那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明白自己已无须回避。
他点头:“你说吧。”
许松说:“我请你帮我带丫头远离这里,当初四爷托错了人,我反而使她更悲伤也更处境危险。如今陆府已是地狱,丫头走得越远越好。”
丫头说:“我不走。”
许松咳出一口血,艰难支撑着身体:“丫头,这次无论如何你都非走不可。”
丫头坚决的说:“我不走,我走会连累别人。”
许松说:“你是怕连累孟少侠?”
丫头心痛如绞。
许松对孟无情说:“的确,你若带走她,圣主一定不会放过你。”
孟无情倒很平静:“圣主已经不会放过我,况且陆姑娘的事,是我先赖着脸皮管的,既已管了,我就不能中途一走了之。”
他现在还不知道,其实丫头的事与燕归来的事存有极大关联。
即使他这次不插手,也迟早会与丫头发生交集。
许松感激:“那么,孟少侠是没二话了。”
孟无情说:“还得看陆姑娘的意思,她若说不,我也不好勉强。”
许松回望丫头:“你可有顾虑?”
丫头哽咽:“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爹的遗骸尚在府中……”
许松语态突转凝重:“那魔头占据陆氏产业,当然要名正言顺,本来是靠我,现在我走了,他只能靠四爷。所以……他暂时不会对四爷遗骸怎么样的,而你必须活下去,才有希望救出四爷遗骸,让四爷真正安息。”
丫头咬住嘴唇,身体在夜风中颤抖。
许松说:“我是一个叛徒,人皆唾弃,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叫你走,是想还一份欠四爷的债罢了。”
丫头惊问:“死……你也要死?”
许松苦笑:“我这种人,不死,还活着做什么?”
他扶了扶毒三娘的肩膀,让她沉静的身体完全偎进他怀里:“在仓库中,我们饮的那坛酒,是掺了剧毒的费语知。我们身遭同一种命运,死在一起是大幸。”
丫头痛哭:“你不能死,我只有你这个亲人……”
许松惨然道:“我该死,不死不行,你爹因我而死,我是一命赔一命。你却要好好活着,你不孤独,孟少侠仍在身边,你……你也可以去找张公子。”
他抱紧毒三娘倒在地上,脸色发青,说话已非常吃力:“你们快走吧,尽快离开这里,别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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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孟无情带着丫头终于从那个变质的家跑了出来。
一路上,丫头没有停止过流泪,轻声的哽哽咽咽。
她是想这夜就把悲伤的眼泪全部哭干,明天旭日从东山一升起,迎接她的,又是一个坚强崭新的开始。
夜风吹来,吹散她勉强绾好的一头乌黑秀发。
前面的孟无情突然示意她停步。
得得的蹄声从山脚响起,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很快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这个人身材挺拔,未束的长发随风飘动,头戴竹笠,笠沿低压,沉甸甸的阴影将他面目遮住。
孟无情看不透他长相,却立刻将他记起,只想不通他怎会在这里出现。
这个人道:“孟无情,别来无恙。”
孟无情道:“今夜你是否想找我认识认识?”
这个人摇头:“今夜我仍没那心情。”
孟无情道:“因为今夜仍适合杀人?”
这个人又摇头:“今夜杀人,凶多吉少。”
孟无情道:“那你来这里究竟是何意?”
这个人道:“为一件事。”
孟无情道:“什么事?”
这个人道:“我要让你明白的一件事。”
孟无情笑道:“好,我愿听其详。”
这个人道:“铁万雄并非雄风阴谋的主凶。”
孟无情声色不动,显然早有所料:“主凶是你?”
这个人道:“不错。”
孟无情道:“那天在溪边你突然出现,且对那些事表现得了如指掌,如果我还猜不出凶手是你,多年来的江湖是白走了。”
这个人道:“你既已知道,为什么不在那天出手?”
孟无情道:“因为我敏感到你背后还有发号施令的人。”
这个人道:“孟无情果然不同凡响,连这一点也早有怀疑,那你现在可知那人是谁?”
孟无情道:“我非但已知那人是谁,昨天还与他面对面,甚至也知你正是血肉双煞之一,终生嗜血的南宫血。”
南宫血大惊失色:“你真的与他面对面了?”
孟无情看了一眼身边失神的丫头:“我刚把陆姑娘从他那里带出来。”
南宫血冷笑:“能见到圣主而活着,你的运气倒很好。”
孟无情道:“难道你从未见到他?”
南宫血道:“我听令于圣主,却从未见过他真身。”
孟无情道:“你却深知见过他的人必死?”
南宫血笠沿下闪动着锐利冰冷的目光,语声竟似有同病相怜之意:“迟早会死。”
孟无情苦笑:“看来我以后只能等死了。”
南宫血道:“有时候,有些情况下,等死也是一种幸运。”
孟无情道:“这种幸运,你会不会求之不得?”
南宫血突然声音沉肃:“那天你不杀我,今天一切真相你已得知,杀我可矣。”
孟无情惊诧:“你想我杀你?”
南宫血道:“我喜欢杀人,也喜欢面对被杀的威胁,两者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刺激。”
孟无情叹道:“可惜今天我也没杀人的心情。”
南宫血道:“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居然要放过?”
孟无情道:“若真的杀你,我自信有那个能力,但圣主将替我完成此事。”
南宫血道:“圣主怎会替你完成此事?”
孟无情道:“你口中所谓的圣主,只是丧心病狂的野兽,在他手底下办事,随时都要出卖尊严而提心吊胆。不妨告诉你,昨天在陆府,司徒肉老六姑及无忧和尚无极道长,这些给他献忠卖命的人都已做了他掌下鬼。他们的下场如此,你的下场当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南宫血骇然跌下马背,吃力撑着身体,颤声道:“圣主杀了他们?”
孟无情不再接答,带着丫头径自从他身边走去,连看也不屑看他一眼。
他却仍沮丧自语:“圣主杀了他们?圣主杀了他们?”
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弃了马匹,茫然上山。
月光下,花圃外,小屋后,他发现了一座新坟。
一座男女合葬的新坟。
墓碑上三个字令他触目惊心。
杜三娘。
那是他一直暗中爱慕的夫人。
他取下竹笠,暴露出自己丑陋不堪的本来面目,跪在坟前,一只手伸过去轻抚那三个字。
他抚了很久,久得再也不想停下来,直到一缕夹带花香的夜风吹痛他半张骷髅脸。
他半张骷髅脸十多年来终于又有感觉。
他颤抖着伏下头,用那半张俊美的脸紧紧贴住冷硬粗糙的墓碑。
他突然身心俱疲,闭上眼睛,再无声息,仿佛也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