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月披着晨霭,薄雾不经意地轻绕,掩不住山谷里漫野葱翠,山风儿吹过,一丝沁凉拂掠了草木,露珠儿本是懒洋洋躺于叶心草尖,被搅得簌簌落下,点入淙淙的溪流中,溪水浅没着光滑的小石,石上跳动着早醒的小雀儿,雀儿们的羽翅被露珠沾湿,惊起,吱吱飞入翠竹丛里,竹叶轻晃,偶尔透出丝丝碎散的金光。
阳光恣意侵入山谷,诡谲着窥探。谷中土路上停着辆粉红的车,是辆保时捷轿车,正被阳光扫视着了。
轿车上睡着个少年,少年怔地一晃,醒了,搅乱他睡梦的,或是晨曦,或是雀儿的欢唱。他眯缝着眼,打开车门,先伸个懒腰,顺着劲儿,悠悠吸口长气,凉意混着股子山野芬香穿透了心脾,令他一脸舒适,乘机打法走了无法挽留的睡意。
他揉揉眼,拖沓着步伐,走到溪边洗了把脸。溪水将他脸庞浸得雪白,挂着俊俏与稚嫩,融入清秀的晨光。
少年姓韩名白枫,是个高二的男生,今年17岁。
韩白枫回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保时捷慵懒着向前行进。谷道坑洼不平,极不乐意接纳它的身躯,它却自顾高傲地翁鸣着,向山谷宣告它的征途,尘土轻扬,乱石狠狠光顾轿车底盘,叮叮咚咚,金属的奏鸣曲时断时续。
韩白枫对他的座驾没有一丝儿怜悯,反正也不是他的车...若他此刻心有所惧,也只是怕走错了路,也许因为太早,山路上并未碰着一个行人。
山谷是被层层叠叠的小山丘环绕着的,山丘上又层层叠叠环绕着梯田,鱼鳞般的,有的积着水,有的长满荒草,青的,黄的,慵懒着,耷拉着,把田块都埋没了。
这年头,山村也正如这些荒草,杂乱,瘫软。
农民真的成了一种身份,他们的岁月再不栓在田地里,他们再不看重田里能长出多少稻子,却还在意是否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巴不得那里长着他的大名,这是城里人不能享受的财富,即使许许多多村里的人也住在城里。
这些事儿,与韩白枫全不相干,他的心仿佛被编了程,只允许他思考要做的事情。
他仔细盯着前路,偶尔会瞟一眼空调页片,上面挂了块玻璃薄片,是最新款的纸片手机,可因为连不上移动信号,电子地图很久没有更新了,入了这片世外桃源,便逃过了世上所有卫星的视线。
路上经过好些乡村宅子,那些宅子很新、很白,也很丑,白瓷砖铺装的外墙,让这些宅子绘成了同一款式的风景,近似的金属防盗门总是锁得紧紧的。乡里人多数去了大城市打工,有的在城镇里置了业,因此,乡下的房子多是没人住的。
也有寥寥几所房门大开的屋子,可以一眼望见晦暗、粗糙的厅堂,空空荡荡的,正中墙上尽皆挂着红底的大头照片,那是先人们的照片。门口总坐着个挑菜的老人,看着都是七老八十的,白发苍苍,佝偻着腰背,有时身旁还蹲坐个玩耍的小娃儿,那是些留守的老人和小孩。
每每经过有人的房子,韩白枫都要停车问路。老人们十分热情,总是给韩白枫倒一口凉水,山里的水清冽甘甜,十分解渴。
韩白枫的普通话很标准,老人们听得懂他说话,知道他在找当地有名的梅山娘娘——九堡女,只是老人们都不会说普通话,只能模模糊糊指出方位,好在,那些方位并没有互相打架,韩白枫才能确认自己是没有听错话。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问,韩白枫终究找着了九堡女的家。
那是也一座白瓷板铺装外墙的砖房子,也是一般的丑陋无奇,只是它的内在却更丑,似乎不是一处家宅。
地面是坑洼的黑土,家具都是粗糙的木茶几,厅堂内四处烧着香,挂着红幡幛,几尊熏得乌黑的神像立在厅首,辨不清面容,透着些诡异,也蒙着些庄严。
韩白枫扶着厅堂门沿,叫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他走入了正厅,凝神观察那些其貌不扬的神像,忽然背上被拍了一掌,韩白枫心口蹬地一紧……
当惊恐不期而至时,人多半不记得逃,韩白枫于是下意识挤出一句:“谁……”这一声实在是卡在喉咙里出不去,以至于拍他的那位都没听明白,问他:“什么?”
韩白枫一听背后有人回应,笼着心神的惊惧立刻消融了大半,他一面答腔:“我问你是谁。”一面缓缓转过身去看,借着明暗相间的烛火,粗看身后那人时,倒也不免吃了些小惊。
那是个矮男人,左眼似被整块挖除,可以一眼瞧见里面枯槁的肉,嘴脸是僵着的,毫无表情,韩白枫一阵儿害怕兼恶心,于是退了几步。
独眼男人问他进屋干嘛,语气透着和善,韩白枫听不懂他口音,支支吾吾应道:“对不起,我是来求……求……”
“是来找梅山娘娘看香的吧。”独眼男人很吃力地调整着口音,让韩白枫听得懂些了,他忙点点头,问:“这儿就是梅山娘娘家吧?”
男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是倒是,只不过今天是双恩子,不看香。”韩白枫听懂了后半句。
他当机立断,扑通跪倒在独眼男人面前,假哭着求道:“我从武汉赶来的,是要救我爸爸的,叔叔,您一定要帮帮我!”由于他哭声很大,刺激了情感神经,又多日来风餐露宿,行车劳顿,一股子委屈劲涌上泪腺,竟情真意切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独眼男人不忍,一把将他拉起,领到内屋里,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明星挂历,食指放在挂历上数字8上,说:“今天是双恩子,不是单恩子,单恩子才看香,娘娘才出来。”
韩白枫往那挂历上仔细一瞧,恍然大悟,原来这天是2028年4月8日,正是阴历一十四,独眼男子是在说梅山娘娘只在阴历单数的日子才见人,不是不见他。
韩白枫松了口气,决然道:“没关系,我等到明天。”独眼男人继续吃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口音道:“细伢子,你从武汉老远的地方来,今夜就住在我家里,明天看香时,我把你排第一个。”
韩白枫看看四周面容模糊的神像,微微透着狰狞,便不敢在屋里久呆,推脱着回到了保时捷上,执意要在车上熬一夜。独眼男人劝不动韩白枫,再不管他。
韩白枫横躺在后排,心想着一路漫长的艰辛终于熬出了头,有些得意,想要庆祝一下,却发现除了睡上一觉,已没什么可以慰藉自己的了。
他收敛起了情绪,勉强合上眼。忽然,手机不断震动,是有来电了,韩白枫忙将手机快速地捏在手中,已经两天,因为没有信号,这薄如纸片的折叠手机真的成了一张废纸。
手机屏上显示的是妈妈的号码,韩白枫划开接听,却不等那头说话,匆匆说了声:“妈,我没事,明天就可以回来了。”连忙挂掉了电话。
他翻开通话记录,看到红色的未接来电显示有近百条,多是妈妈打来被他挂掉的,还有些未知号码,估计也是妈妈打的无疑。
韩白枫此行是离家出走的,粉红色保时捷本是妈妈的座驾,是他偷偷开出来的,自然,他是没有驾照的。一路上,他开着手机,却不接妈妈的电话,有时回条短信报声平安,好让妈妈放心。
山风夹带着山野的芬芳,透过半开的保时捷车窗窜入车中,艳阳厌倦了高高在上的孤独的显摆,在云卷中隐去了身影。
在乡村气息温情的抚慰中,韩白枫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儿敲窗声将韩白枫拉出了梦乡,敲窗的是一个中年农妇,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仿佛在城里也常能看见这般模样的农妇,只是她更黑些,就像此时半昏的天空。
韩白枫按下车窗,中年农妇递入一大碗饭菜,说:“细伢子,你饿了吧,叫你到屋里困,你就到屋里困咯,舒服些呢。”
那饭菜极香,韩白枫早已饥肠辘辘,都来不及回话,就夺过大碗哗啦哗啦起来,农妇一个劲儿笑他的吃相,还没说够,海碗的饭菜已被他一扫而光。
“还要不?”农妇笑着说。
“不了,刚好管饱,谢谢阿姨。”韩白枫舔舔嘴唇,将那大碗递回,留心瞧了那农妇一眼,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头发枯黄,面相和善,也许是那独眼男人的婆娘。
他往口袋里摸出褶成一团的五十元钞票,正要递给农妇,农妇已端着碗回屋去了,韩白枫怀着感激目送她的背影。
农妇进屋后,他合上车窗,只在天窗上留了一道透气的缝隙。填饱了肚子,睡意却全然没了,他孤独地辗转返侧,思绪杂乱。
韩白枫家境富庶,父亲是化学教授,十几年前与人合伙开了家化纤制品公司,由于行业景气度高,公司规模不断扩大,3年前公司上市,韩家的资产也涨到了十几亿。可自打公司上市以来,韩父反而更加操劳,尤其是近一年,韩父由一个200多斤的胖子变成120斤的瘦杆子,家人都以为是好事,却在上个月月底,韩父忽然开始咳血,医院检查诊断为肺肉瘤癌三期。
癌症是人类命运的终结者,上个世纪,美国佬代表人类堂而皇之向癌症宣战,结果一败涂地。医疗水平飞也似的前进,制药公司的新药层出不穷,唯一不变的是,癌症依旧笑傲江湖,依然肆无忌惮地满世界滥杀无辜。
韩白枫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心中十分清楚,一切可治愈的肺癌都不是癌症,一切宣称能治好肺癌的人都在忽悠。除非出现奇迹,或者菩萨显灵,仅仅依靠医院,父亲不久就会痛苦地死去,本来幸福的三口之家转而支离破碎,往后就只能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韩白枫不想坐以待毙,他开始沉迷于一些网上灵异论坛,寻找关于治疗不治之症奇术的蛛丝马迹,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湖南中部一处叫做梅山的地方,据说,这个地方有一种叫做水师的巫师,还有一些叫做娘娘的巫婆,能治好顽疾,其中九堡女是最为灵验的女巫。
对于梅山,韩白枫充满了幻想和希望,他偷偷开走母亲的保时捷,一路艰辛到了梅山的山沟沟里,在他眼中,这趟行程事关父亲的生死。
夜沉沉的,虫鸣蛙叫此起彼伏,上演着恒久的对峙,置身其中,让韩白枫愈加难眠,与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不断浮现在韩白枫脑海,一方残月爬上了正空,又徐徐降下,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
“笃!笃!笃!”沉思忽被一阵儿敲窗声打破,韩白枫心头一惊,吓得将头埋进了外衣里。
黑暗中,车中投入一道白光,韩白枫眼角余光能感知到,带着惊恐,他微微睁眼去看,去探究到底身缝何等险境,去决定是跑还是躲在车中。要知道,如果世上有鬼,区区一扇车窗定然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