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高悬凉如水，蓬莱池畔隐约飘来清凉的驱虫香，众人围坐于暗淡的灯火旁——为避免影响赏月，宫人特意换用烛火。皎洁月光下，众人吟诗作对，亦行歌以和，惊起树间睡雀，可谓乐哉悠哉。夜色渐深，已近亥时，见小孩子们多有倦意，两位孕妇也该歇息，皇后便命宫人将祭祀月神后的宫饼取来分食。以松子、瓜子、渍梅子、木落子、胡麻子为馅料的五子宫饼寓意五子登科，枣泥宫饼寓意早生贵子，五仁宫饼寓意仁义礼智信，梅干豆沙宫饼寓意生活美满。其他祭祀用的瓜果李桃在宴会结束后也会送入各宫内。
季泽凌分到一小角枣泥宫饼，层层酥皮薄如蝉翼，枣泥入口即化，红枣醇厚回甘的香甜萦绕齿间。一盏进贡的宜兴红茶清口，解酒又解腻。望着天边那一轮玉盘，思绪不由飘回那一方小院中。父亲宿卫期满，早已离京回青州府，月初来书，言说季泽源准备明年二月参加县试。小源不过十二三，她难免担心，于是在回信中嘱托些“胜不骄、败不馁”之类的话。每月初一是宫妃与家中互递书信的日子，季泽凌都会寄一部分俸禄回家，以使双亲不必忧心生计。下月回信中，季父不得不月月叮嘱“宫中不比在家，多须打点”。想着想着，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她慌忙低头去拭，见旁边的程筱儿正与仁婕妤聊得火热，才放下心来。
“咳咳咳！”忽闻几声压抑的咳嗽，却见贤妃以丝帕掩口，瘦弱的肩头多有抖动。伍至渺几乎是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抚背顺气问道：“阿黎，又开始咳喘了？”
“陛下，不过是饮茶急了些，咳咳。”叶玄黎摆摆手。
仁婕妤挺着孕肚走过来，也有些担心，“不若妾身给娘子瞧瞧。”
伍至渺打断玄黎的推辞，将其手腕放在桌上，用宽袖垫高，示意程如卿切脉，文贵妃也为她让出座位。玄黎看着她的孕肚，言语中满是歉意：“有劳婕妤。”
蓬莱池旁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出声干扰，只闻远鸮声声。程如卿手指搭在皓腕上，垂眼思索，眉头微皱，良久起身说道：“陛下宽心，娘子并无大碍，然秋初转凉，旧疾本就极易复发，加之今日见风，难免咳喘。娘子应注意调养，明日妾身便差人抓药送去。若是咳喘得厉害，润肺糖可缓一时。”叶玄黎身边的浣砚闻言连忙取出一小瓶特制润肺糖，倒出一粒。
季泽凌听程筱儿提起过，十三年前隆冬，贤妃拼了命生下三公主，当时太医院能动的都聚到了鸣梧宫。从鬼门关回来之后，自小体弱的贤妃落下了病根，严寒天气下病气入肺，往后时常复发。所谓特制润肺糖，是将寻常润肺糖中性寒的药材换为较温和的，以适应贤妃的身体。可惜啊，后来三公主十岁不慎落水，高烧而亡。
“多谢婕妤！”叶玄黎将糖含在舌下，顺了一口气起身道谢。
“既然如此，阿黎不如先回殿歇息。”
“不必！”叶玄黎赶忙制止——自己已经扰了众人兴致，莫再行特殊了，又补充解释，“三年一度家宴本就难得，妾身等燃灯后再回也不迟。”
“也好。”伍至渺对程如卿道辛苦后，便下令提前点灯仪式。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宫人们就把八角高灯挪至蓬莱池旁，皇帝持龙烛、皇后持凤烛在最底各点燃四个角，火苗便沿设计好的路线依次点燃上层火烛，灯火节节高攀，照亮整个蓬莱池。宫人取来提前扎好的灯船分发下去，众人题诗作句，将心愿祝福藏于巴掌大的小船中，点亮灯船于水面，目送其摇摇晃晃远行。
蓬莱池乃活水，水流直通皇城外，京城百姓争相捞灯船。这捞灯船也有讲究，既不能碰倒船中星火，把诗句烧；又不能掀翻别的灯船，否则便会触霉头。故皆小心翼翼，倒也避免了溺水的意外。学子们最希望捞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类诗句，而闺中少女则希望捞到“不羡鸳鸯不羡仙，自有良人共缠绵”此类。
季泽凌凝望着眼前流动的灯火，伍子祎凝望着她因烛火跳跃而宛若星光闪烁的眼眸。这时，程筱儿凑上前来，俏皮地问她：“阿季许了什么愿望呀！”季泽凌回神，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不告诉你！”
“我先告诉阿季，阿季再告诉我好不好~”见季泽凌傲娇点头，程筱儿趴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季泽凌瞳孔微颤，连忙四下检查有没有别人听到，“阿程…”
“哎呀，我是说愿捞到这只纸船的女子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阿季别多想。”
泽凌这才松了口气，又听到她嘟囔道：“反正我这辈子无法实现了，只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语气透着些怅然，似乎经历过什么。但不管有什么旧情，这会子还是烂在肚里吧。季泽凌握住她的手，微笑着安慰道：“一定，一定会有女子实现的。”
“咻——啪！”见皇家灯船流了出来，京城里的高门大户纷纷点燃奢侈的烟花，似与月比高。程筱儿不愿沉溺于过往，又扬起平常的笑脸指着烟花说：“阿季快看！”
点灯仪式后，众人便可以回殿了，也可以自行游玩。尽管忧心贤妃，皇帝还是照旧例宿在皇后的坤宁宫，毕竟该给的面子要给够。
斟酌许久，季泽凌还是应邀前往怀恩亭，虽然夜色已深，她不想得罪两位上司的女儿。不过以防万一，她带上了程筱儿和二人的婢女青笠、江雪。东侧的怀恩亭是太祖为缅怀其皇后蒋莲恩而建，蒋皇后生性喜静，故太祖将该亭藏在松间，哪怕秋冬叶落也不会暴露于喧嚣。
走近怀恩亭却见五皇子在此等候，伍子祎也是一惊：“见过两位御女，御女为何来此处？”
“五皇子好，五公主邀我来此共商女学操办之事，五皇子呢？”
“原是如此。我是受三哥相邀议事，竟然这般巧合。”宝庆殿内，三哥派人来言，点灯结束来怀恩亭讨论事宜，问是何事，答为新式农具之推广希望伍子祎出力。这一答复有其合理之处：大哥谨王在光禄寺，四哥在军中，往后的七弟又太小。只不过所约时间地点让他有些生疑，但现在的他迫切需要第一个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再加上不愿得罪三哥，所以最终决定应约。
程筱儿并未受到邀请，她正担心会不会在五公主和阿季之间显得多余，见值得信任的人在亭中，便提出自己在松林外等阿季——既不会打扰她们，遇事也能及时反应。
亭中但余伍子祎、季泽凌、青笠三人。坐着的两人相对无言，一个不知道该说什么，另一个则不敢直视对面的人。伍子祎现在回想起那场梦还是会冷汗直冒，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躲着季泽凌，怕自己的邪念害了她。
可是他又有一肚子话想问，终于憋不住了，试探地问道：“方才赏月会上，御女…为何流泪？”难道是受了委屈？他在心中默默猜想。季泽凌显然没想到被人看到，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想到被五皇子看到，不过望月生情，思念远在东边的双亲和舍弟罢了，见笑。”
“御女还有弟弟？”
“正是，虚岁十三，想来与皇子相近。”
“不知贤弟生辰为何？”
“十月初十。”
“好巧！我竟与贤弟同年同月同日生！”伍子祎莫名兴奋，可能因为与她又多了些交集。
“着实奇巧！与皇嗣同日出生倒是舍弟的福气了，不过他远比不上皇子刻苦勤勉，令我这个当姐姐的好生苦恼。”
“御女如此贤能，贤弟必将成大器。”
“但愿吧，借皇子吉言！”
二人闲聊了一段时间，见各自等的人都不见踪影，难免焦虑。这时，翎儿寻来了。
“替五公主向御女请罪，公主突觉身子不适，不得不回殿歇息，差奴婢告知您不必等了。”
“无事，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你家公主病得严重吗？”
“并无大碍，谢御女挂心。”
与季泽凌道别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个宴会上通知他的小太监就来了，说突发急事，淮南王来不了了，五皇子不必等了。伍子祎觉得有些蹊跷，可是推演了一番，又实在找不到这般设局的理由和受益人，也就作罢。
与此同时，假山后，大皇子谨王与内府令秦勉会面，家奴为其把守放哨。内府令虽不如马总管有总揽宦官之权力，却掌管中藏出纳，给各宫供应灯烛、汤沐等每日用品，对各宫情况最为熟悉。
“秦公公，家宴如此显眼，非要挑这个时候会面吗？”谨王有些不耐烦，觉得今日互通消息风险太大。
秦公公堆起笑脸：“王爷恕罪！杂家也不想啊，只是您总是不在宫中，杂家实在心急啊。”
“行啦！有什么情况都同本王说说吧。”
“喏！圣上近几个月同往日一样雨露均沾，不过对新入宫的三位御女格外照顾，特别是今日舞剑的季御女，每隔六七天便留宿一回呢！”
“哦？小小御女什么来头？”
“嗐，不过是青州府果毅都尉之女。”
“知道了。除了贵妃和仁婕妤，可还有孕中的？”
“回王爷，并无。”
“嗯，宫中的几位皇子有何动向？”
“回王爷，七皇子因课业被圣上夸了几回。八皇子还是那般娇纵任意，圣上也由着他胡闹，您也知道…”八皇子出生前已有好几个皇嗣早夭，加之其母妃黛婕妤乃一大宠妃，故八皇子从一落地便被捧在手心里。
“对了，崇文馆学士谈起九皇子时，皆称其聪颖非凡！”
“聪颖非凡？”谨王挑眉，语气有些许不悦。
秦公公立马溜须拍马安抚之：“那当然没有王爷当年聪慧过人！且年纪如此之小，哪能对您造成威胁！”
“本王的五弟呢？”
秦公公眼见地窘迫起来，“这…您知道的，五皇子素来低调，杂家实在没留意到值得说的消息。”五皇子一下生就没了生母，又没有强大的母家，加上养母贤妃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养着，能分给他的精力不多，所以降低存在感乃明哲保身之举。
“御前伺候的人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回王爷，不过是寻常的文武之争。”
“这些本王在朝堂上看得到，本王问的是三弟和四弟！”
秦公公一拍脑袋，赶忙说道：“嘿！您瞧瞧杂家这猪脑子。四王爷立府之后便没什么消息了，要说也是，连个封号都没有，能掀起什么波浪？这淮南王整日扑在农田里，没个王爷样儿。可是啊，圣上还就喜欢他，时不时就在思政殿称赞一番，不过王爷也不必担心，这淮南王不是那块料！”
“还有别的吗？”
“没什么啦，您看…”秦公公暗示地挤出个笑，挤得一脸褶子。
谨王扁扁嘴，不屑地从怀里掏出个锦囊。秦公公哈腰接过来，掂了掂，碎银在其中微微作响，他喜笑颜开地道谢：“多谢王爷，王爷真乃豪爽之人。”
“今后好好干还有更多奖赏，下去吧。”谨王盘算着应该买通几个能自由出入皇城的宫女，以便及时传递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