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三不理诧异的汤小九,继续说道,“听你大伯说,这娶童养媳可是我宁远县的一项善政,很多地方穷人家生了女娃,怕以后攒不起嫁妆,都把孩子直接溺死了。”
按古法,男女成婚需有所谓的“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其中纳采、问名、纳吉为议婚阶段,纳徵、请期为定婚阶段,亲迎为正式嫁娶阶段。
纳采就是男方家长派人以雁为贽礼向女方家长求婚的礼仪,在此之前,男家须通过媒妁向女家传递希望与其联姻的意愿,征得女家同意后,才委派亲友或者媒妁充当使者,前往女家正式行“纳采”之礼,纳采的礼仪依据不同的社会等级而有繁简之别,不过女家迎使者入堂接受贽雁的礼节大体相同。汤小九前世所遇的婚礼中常有用大鹅来顶替大雁行这个纳采之礼的事情。
纳采之后即为问名,传统礼制对男女交往的限制很严格,通常女子十岁以后,不能随意外出与他人交往。因此,大多数人家,尤其是富贵之家的女子,整日蛰居深宅闺房之中,她们的姓名、才貌、年龄、性情等,外人很难知晓,“养在深闺人未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男家在不知女方底细的情况之下,就要问名,问名的内容涉及女子的名字、排行、生辰以及生母的姓名等,因古时等级森严,女子的母亲是正妻还是小妾,在兄弟姐妹中的长幼次序,直接关系到其地位,男家对此还是很讲究的。
男家问名之后,需要以占卜算命的方式判断吉凶,然后再决定是否将婚姻再进行下去。比如有的女子命硬,生辰八字与男子相冲相克,不是宜夫之人,也难嫁出去。
不像汤小九前世时,女子地位提升,男女同工同酬,自己能养活自己,也是不思嫁人,导致剩女大行其道。
问名之后,男家占卜算命后为吉兆,备礼通知女家,决定缔结婚姻,即为纳吉。当然了,如果是凶兆,那就另找一个女家重新再来。
婚事议定之后,就要下聘礼了,也即是纳徵。湖广习俗,聘礼有猪、鸡、鹅、酒、簪子、耳环、绸缎、粮米等十数样,光抬礼物的役夫就有十数至数十人之多。女方家收到聘礼后须要回礼,回礼为衣袍鞋帽笔墨纸砚等,另外,女方需要为自己一方亲眷准备一份礼物,如七姑八姨六婶三叔公,根据亲疏远近,每家是鸡鹅及其他肉类各数斤。古来人们皆认为多子多福,也不控制生育,故此亲戚也多,如此算起来,就是中产之家嫁女所费亦是不少。
虽说有的男家较穷,给不了那么多的聘礼,女家也回不了那么多的回礼,但是这七姑八姨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所以女家不止聘礼剩不下,还要搭进去不少钱财,因此常把生的女儿喻为赔钱货。
回头再说聘礼,聘礼在古时大致有四项作用。
其一,男家女家在议婚过程中以传言、换贴等方式达到联姻的意向,约束力有限,而以一定的财物作为凭信,情况则不同。对接受聘礼的女家意味着对婚事作出郑重承诺,就如同在房屋土地买卖契约上签了字收了定金,断无反悔之理;而男家以财物作为代价,为了避免损失,也不会轻易悔婚,故此举使婚姻的可信度和约束力大为提高。
其二,女家将女儿嫁到男家,意味着一个劳动力从女家转移到男家,而男家的聘礼就是对女家作出一定程度上的经济补偿。
其三,男家因娶亲而付出的聘礼,耗费相当数量的财力,对平常人家而言,是十分沉重的经济负担,一般情况下也不会作出休妻再娶的决定,有助于婚姻的稳定。
其四,聘礼多由男家的父母承担,这使得父母之命得以实施,父母与儿子的想法不一致时,以父母之命为准,父母足以控制儿子婚姻的物质基础。
由此可见,古人的婚姻一旦结下,就是相对稳定的。至于今人,不说也罢。
却说汤小九听闻汤三让其代为祝贺汤六家娶童养媳,诧异的同时也感到有些为难。
“爹爹,贺仪是多少?”
汤三这几年节衣缩食也没攒下多少家当,从床下的小洞里取出油纸包,数了数,也不过三百文钱。
“拿二十文吧!”
“爹爹,孩儿不想去,你看孩儿现在连一条裤子也没有,怎么去六叔家。”
也是啊,屎蛋身上就披一块破布,腰间拴一草绳,一不小心,底下的小葫芦就露出来了。只是这钱是花一点就少一点啊,汤三犯了难,看着孩子,不禁老泪纵横,惠娘如果活着,断不让屎蛋这般模样的。只是以后要给屎蛋说门亲事,那怕是像六弟家给牛蛋娶童养媳那样,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得攒到什么时候啊!
“要不拿十五文好了?”汤三自言自语道。
“爹爹,你去六叔家,见到牛蛋就告诉他,过几天如果他有闲,就来找我玩一玩!”
……
此后数日,汤小九每天除了跑闹玩耍,就是偷偷去看顾金银花树,可喜的是金银花树没有一点枯萎的样子,枝上没有摘尽的细小花骨朵居然变大了一点,汤小九心中满是欢喜。
第五日清早,汤三父子吃过早饭,汤三自去田里忙碌,汤小九留在家中。日上三竿的时候,牛蛋到了汤三家。
若说牛蛋,因与六叔家走的近,汤小九也常见,小子辈排行第七,今年九岁,个子已有三尺四寸了,身子还是有些偏瘦,人这一瘦就显得眼珠大一些,肤色也不像以前那么黑,却是有些发黄了。
“小九,前日三伯来我家了,说你想寻我一起玩,今日得闲就过来了,呵呵!”
“我说七哥,你有什么忙的,还‘今日得闲’啊?”汤小九揶揄道。
“我这不是娶妻了么!”牛蛋讪讪地说道。
“还真是不一样了,你现在都有衣服穿了,说说,多少钱买的?”汤小九眼中充满了妒忌地说道。
“唉!咱也是有媳妇的人了,再也不能像你这样披个破布就出门。我娘给我买了一丈多的粗布,亲手做了这条犊鼻裤,家里还有一件汗衫,我娘还亲手给我缝了一双布鞋咧!对了,我那块布还挺好的,就是补了两块补丁,要不要送给你,还可以再穿个四五年的,哈哈哈!”牛蛋低头看了看自己下身穿的这条石青色的犊鼻裤,骄傲地对汤小九说道。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吹牛了,你长毛了吗?一样是个小奶崽们!我问问你,我想去捉几条泥鳅,你去不去。”
汤小九闲扯了几句,说到了正事,穷人家,温饱之事总是排在首位的,牛蛋一听,眼里如同放了光一般。
“捉泥鳅要把田里的水放干,虽然说现在已经在收晚稻了,但是我听他们说,咱们两家的坡地蓄点水也不容易,明年春天如果水不够就没法再种水稻了,你就不怕三伯收拾你!”牛蛋想了想说道。
“咱们这地方雨水多,旱的时候毕竟是少数,真要是旱起来,你留那点水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我去和我爹说。”
牛蛋一听似乎也有些道理,“小九,我可事先和你说,要放我们家田里的水,我可不敢去和我爹说的!”
“晓得晓得,只放我们家的,成了吧!”
二人商议好,拿了一个铁铲,一个木桶就出来了。不多时,就走到了汤三家的地头,只见汤三正在挥着镰刀收割水稻。
说起宁远的水稻,上等田一年两熟,亩产约为二石半左右,约合三百斤,如汤三家的五亩田,位于缓坡上,雨水积蓄不足,为下等田,亩产约为一石四斗,每亩交农税一斗,五亩地还能剩下六石五斗稻谷,按稻谷出米率七成计,合每年收大米五百五十斤,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口人,除去来年的种子,按说足够吃了,可是不要忘了,当时有各种的苛捐杂税,百姓还要出徭役,徭役期间是自备吃食的,而且汤三出徭役后家中没有干活的人,汤小九借住到汤六家,田地疏于打理,产量还要折损一些,而且日常油盐酱醋开销也少不了,故此生活过得越发拮据,平时吃饭不只看不到肉腥,而且还要将大米换成糙米吃,不搀野菜就是好年景了,就这样一年到头也只剩下百十文钱。
二人来到近前,汤三看到他们手中东西,就问何事?
牛蛋诺诺不敢作声,汤小九走到近前,“爹爹,我和牛蛋想捉点泥鳅。”
“捉泥鳅是不是想放了我这田里的水呀,胡闹!放完水明年怎么种稻子!”汤三有些生气。
“爹爹,这大半年了,也没见点荤腥,有些馋了。再说了,这水放完了,上面的水还会慢慢渗过来的,还有一个大冬天呢,还会下雨的,实在不行,明年就不种水稻了,我看别的村还有种珍珠米的。”
珍珠米就是玉米,大明初年就由美洲传入中国,因成熟后的玉米粒呈金黄色,形状类似珍珠,故称为珍珠米,只是味道上差强人意,百姓最喜欢吃的还是米面。同期传入中国的还有辣椒、番茄等物,不过不是作为食物,而是富贵人家当作奇花异草种起来观赏。
汤三一听也有道理,这珍珠米听说产量还不错,平平常常就能产个三四石,就是这价钱比水稻要低一些。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小奶崽就去上面去捉些吧,不要耽误我收稻子!”汤三冲着汤小九和牛蛋挥了挥手。
“爹爹!”
汤三疑惑的看着汤小九,“你还有何事?”
“莫不如先从下面捉起,爹爹,你看,咱们家的田是长条样的,从上到下一亩多就用田埂隔开了,如果把下面的水先放完,再放上面的,上面的水还可以蓄到下面的田里的,这样一来……”
“哦,我知道了,你个机灵鬼,快去吧!”
“好嘞!”
汤小九欢欢喜喜领着牛蛋向下边走,到了稻田最低的一角上,挥起铁铲,把田埂挖开,让这一亩多稻田里的水顺沟渠向下流去,田中的水也不怎么深,只有半尺而已,一盏茶的时间,水已放了个干净。
汤小九解开腰间的草绳,把身上的破布向地上一丢,赤条条地跳到稻田里捉泥鳅,这水一流走,田里的泥鳅就露了出来,足有三四十条,汤小九用手捧着抓泥鳅,可惜手小,泥鳅又滑,往往刚捧到手心攥住,又从缝隙中钻了出来,两柱香的功夫才捉住一条丢到桶里。汤小九心中暗想,这要是有一个抄网就好了,分分钟捞得干干净净。
牛蛋见汤小九捉了半天,所获寥寥,急得也脱了衣服,跳入田中,两人合力用了小半天才捉了十二三条泥鳅,其他的大部分泥鳅都钻入泥中,踪影不见了。待二人满头大汗的爬上田埂,看到对方都不禁哈哈大笑,身上粘满了泥水,都跟泥猴子差不多,于是又到下边的小溪里简单的冲洗了一翻,这才穿上衣物。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了,汤三用独轮车把收割的稻子往家里送了一趟,刚刚又回来,还要再送一趟才行。汤小九和牛蛋帮着汤三把稻子装好车,拎着木桶,扛着铁铲,一起往家走。
回到家中,汤三叫过汤小九,“儿呀,这如何处置呀?”
“给六叔他们家留四条,剩下的几条咱们和牛蛋一起晚上吃了罢!”
“也好。”
汤三自去取米煮饭,两个瓦罐,一个用来煮饭,一个用来煮泥鳅,汤小九也不用吩咐,自已去收拾泥鳅,就是拿刀剖开肚子,把里面的肠肚掏出来,然后用清水洗干净。汤小九看着掏出来的泥鳅杂碎,口中喃喃道,“还是少了些。”
牛蛋无事可做,只是用眼眼四处打量汤小九的家。比自己家里还穷,床上的被都烂了,两个木枕,光秃秃的,连个枕顶都没有,平时都可能掉木渣。
旧时枕头两端为方形,两端皆包有枕顶,一般都绣有精美的花纹图案。
看着看着,瓦罐中传来诱人的香气,这时汤三揭开煮泥鳅的瓦罐盖子,向里面放了一小块盐。饭早已煮好了,汤小九取来碗筷,给每个人盛上一碗饭,汤三把煮泥鳅的瓦罐端到桌子中央,三人开始吃饭。虽说泥鳅里只放了一点盐,其他的调味料什么都没有,但对一直吃糠咽菜的三人来说,也感到是特别的香。汤三夹了一块泥鳅先送到牛蛋碗里,然后三人开动,大声的嚼咽起来,倒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古人除了宴请宾客,平时大多是食不言寝不语的。
待吃过了饭,汤小九才开口问汤三,“爹爹,你知道铁锅多少钱一口么,咱家做什么菜都是煮的!”
“铁锅很贵的,前些年我在墟市上见过,小锅要八百文,和一匹好布差不多了!”
八百文!汤小九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说家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口锅的么!
汤三接着说道,“你大伯和二伯家都有锅,爹爹在他们那吃过饭菜,味道确实非常好啊!”
父子二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牛蛋已经吃饱了,见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就要告辞。汤小九取出一根细绳子,把先前留下的四只肥泥鳅用绳子从腮上穿过去拴好,递给牛蛋,不用说,这几只泥鳅还真挺长,有八九寸,差不多快一尺了。
汤小九送牛蛋出门,待到门口,牛蛋又停住脚步问道,“小九,明日可还能捉泥鳅?”
我擦,这货还上瘾了,汤小九心中暗道,沉思了一下,慢慢对牛蛋说道,“你来也可,吃食还是今天的样子,走时也能给你带回去四五条,但是多的泥鳅我还有要用,如何?”
一听说还能有泥鳅吃,并且走时还能带上点,牛蛋眼里不禁放光,自是满口应允,“好,一言为定,我明天早早就过来!”
“倒不用早来,响午来就好,有多的铁铲也带一把来。”
牛蛋闻听,点头称是,遂提着四条肥泥鳅回去了。
此时天还未黑,汤三父子二人坐在竹凳上闲聊。
“爹爹,这最近的墟市离咱们家有多远啊?”
“最近的是广缘墟市,离这有十五六里路,来回光走路就得两个时辰。老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咱们穷人家,可以不吃油,少吃酱醋,柴自己砍,米和菜自己种,但这盐是万万少不得呀!咱们爹俩就算再省着,一年也得四五斤盐啊。”
“一斤盐十三文钱,好一点的霜盐十八文九文吧,为父有一回编点草鞋草席到墟市上卖,顺便打算再买点盐回来,不曾想卖草鞋的人多的是,一件也没卖出去,唉!”说罢,汤三叹了一口气。
“爹爹,墟市那么远,咱们村里就没有卖盐的吗?还有啊,孩儿看村西小河里好像有鱼,不知哪里有卖鱼钩的,孩儿想去耍一耍。”
“村里隔个三五日也能遇到走东窜西的货郎,你也见过的,只是他们卖的东西都要贵上一些,像盐一斤要贵上两文钱,要不爹爹也不会走那么远到墟市上去。鱼钩嘛,咱们家有你娘从前缝缝补补用的缝衣针,线也好像还有些。”
说罢,汤三从床柜下摸出一个小木匣来,里面有一团黑线,上面插着一根钢针,木匣里面还有顶针、剪子、锥子和一个略有些残破的木尺。
汤小九从黑线团上抽出钢针,只见针长一寸,通体黝黑,虽说放了有三四年,但却并没有上锈,上面似乎还有淡淡的油迹,汤小九知道,定是母亲缝补衣物时,不时把针放到头发里擦一擦,头发有油,可以保持针的润泽,拿着针仿佛又看到初生时母亲那绝望而又不舍的目光,心中一片黯然。沉默了片刻,又掰了掰钢针,说是钢针,不过是铁针多淬了几遍火而已,远达不到宁折不弯的程度,不过正好,可以弯下来做鱼钩,看这柔韧性,钓个一二斤的鱼不成问题。再抽出黑线,略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断为两段,有钩而无线,汤小九一阵懊恼,罢了,慢慢再说吧。父子二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洗漱已毕,遂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