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台子，眼前那各种愤怒的、骄横的、幸灾乐祸的、茫然的、麻木的数百张面孔。曾经熟悉，如今变得如此陌生。
他永远不会忘掉强加给自己的那些耻辱，他承袭了祖母成了地主的狗崽子。他曾用占卜术救了苏学坤将军的家属而被打成反革命。
也曾在大雨滂沱的天里，冒着被人非议的危险，推开愚昧的接生婆，救了一位难产的孕妇。当他义无反顾的救人时，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成了他流氓罪名的来由。
一次次的揪斗，这个社会令他绝望，让他开始质疑自己善良的人性。
屈辱中他挣扎着一次次寻找着活下去的理由。他想跳下台子，冲出人群，他要活着，为了他的亲人。
他清楚的看见母亲凌乱的头发，因愤怒而变形的五官，眼里喷着火，一次次想冲到台上，声音嘶哑的喊着：“放了他，放了俺的孩子，你们这些混蛋，不是人的东西，俺要咬死你们，”
母亲张着双臂吼着，她疯了，真的疯了。
几十年前在日军血洗灵凤寺时，她的身心遭到重创，多少年来是亲人的抚慰保护了她。如今动荡残酷的变故，亲人的遭遇彻底摧毁了她。
昔日那个柔弱善良的慧云变了，整日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在村里游荡。时时发出喊叫：不许抓俺孩子，俺有天兵天将，俺会把你们都咬死。
娘---娘----巩垣的心碎了，在流血。喊着，追着，他想把母亲抱在怀里。但母亲像一个影子，始终追不到，抓不住，他绝望的坐在大雨里哭着。
西凤河的水翻卷着，终于托起了母亲，泡的肿涨的身体，被水撕的滥褛的衣服。
他不知道母亲在水里泡了几天，现在她终于安安静静的不再受罪了。
他依稀记起在母亲跳下西凤河时，已经身心疲惫的叔父----他的生父，也追着跳了下去。是想救回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万念俱灰追随而去，不得而知。
也许生性懦弱的连亲生儿子都不敢认的父亲，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巩垣沿着河边奔跑，寻找着死不见尸的父亲，第一次大声喊出：爹—爹—。
他悲痛欲绝，跪在了西凤河边：爹——娘——，为什么要一起走？这么狠心，为什么——你们都要丢下我，滔滔的水流里，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的感官里充彻着台上台下失去人性的叫嚣——反革命、流氓——狗都不如的称号，已超过了肉体的疼痛。
无助与仇恨，冲破了他的极限，他在喧嚣的、丑陋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挣扎着，飞跑着，无人能阻挡。
他疯啦，快，快把他抓住。有人在喊，是那个生了张驴脸豹眼的乡革委会主任。于是许多人把他按住，有人在笑，怕什么，这个小流氓翻不了天。
一副宽宽的轻浮面孔在巩垣的眼前晃动着，鼓鼓的金鱼眼里带着蔑视和嘲笑：咋啦，怂了，看你这熊样，当初槐花嫁给你是瞎了眼。有本事你再闹啊，你不是挺会算吗，咋算不到你有今天哪？你老一辈当地主享福，可现在掉了个了，你就得在土里刨食。知道个天文地理有用吗，你能把玉皇大帝请下来给你撑腰啊。哈哈----
巩垣听着周围一阵阵狂笑。愚蠢，混蛋，他在心里骂着。
刚刚失去双亲精疲力尽的他，已无力去对抗。心里的悲痛与仇恨，到了嘴边变成了恶毒的语言：郭成啊，你别不相信，你们逼死了那么多人，天也会报应，不会有善终的。
金鱼眼操起一根木棍，老子不信，今天就给你个现报。
巩垣肩上挨了重重的一棍，顿时左臂一阵疼痛。怒火又冲了上来，他用力挣脱着，昂着头逼视：信不信由你，就你这两条倒生的大刀眉就有牢狱之灾。
仇恨中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尽情发泄着：你眉如漆，主你一辈子贫贱，纹入口，饿死必无疑。他咒骂着，舒发着胸中的恶气。
巩垣被一群人死死抓住，无法挣脱。他只能看着金鱼眼脸涨得紫猪肝一样，手里抓着一炳叉鱼用的叉子冲了过来。
他已处在无力反抗的境地，但是愤怒已让他失去了理智：你生就一副凶相，这辈子不得好死。
被激怒的郭成抓住他的头发，发疯似的举着叉子吼着：老子戳了你，看你还能不能看相。
叉子就在巩垣眼前晃动着，还有那张因狂怒变了形的脸。他心里一阵快感，嘴角开始冷笑，没有持续几秒钟，那把叉子便戳到自己脸上，他顿时感到巨痛之下的黑暗。
他嚎叫着，抓他的人吓得松开手散去，只剩下他在地上翻滚着，喘息着，嘶喊着。突然的黑暗使他开始恐怖，有了几分清醒。
伴着脸上炽热的血腥，片片腥红在驱赶着黑暗。他的头脑麻木了，恐怖中还有一种被扼死前的愤怒。
面前的黑色开始扩张，红色依然漫延着，于是红与黑便有了激烈的旋转、抵抗。争斗中互相浸透着、变换着。死亡的感觉挟持了他的灵魂，渐渐飘移。
巩垣---巩垣，是槐花那悲恸欲绝的声音，垣哥---哥--
哭声震撼着他，他不能丢下她，父母走后，他是槐花唯一的亲人。他拼命去抓她的手，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越离越远。
哭声消失了，周围陷入安静。他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感觉到这是一片静霭的土地。
这是哪儿？ 是天堂还是地狱？我真的死了? ——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车前花盛开的土丘上，朦胧的晨雾中，他似乎认出是祖母的依稀面容。
奶奶，他试探着轻轻唤着。
垣儿，我的孙儿，可怜的孩子---
是祖母的声音，他欣喜的奔过去，但无论他多快，始终隔着一层云雾。
他惊慌的喊：奶奶---奶奶，您不能再丢下我，我要跟您去。
“傻孩子，人的寿命是天意，不能违的，你还有该干的事没完成，你的寿命还长着哪。”
“可爹娘都已离我而去了。”
“是他们阳数已尽，从此脱离了苦难，今后要靠你们自己了。垣儿，你过来，奶奶有话要瞩咐与你。”
这样说着，他周围的雾散了，虽触摸不到，但真的感觉到了儿时祖母怀里的温暖气息。
“你天资聪慧，命运多舛，你要切记，聪明不可狂傲，睿智不可离俗。你读书多，应该知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如今碰上乱世，遭此劫难，安知不是你往日不晓收敛锋芒，屈人之下，才至小人借机诬陷，引来这场灾祸。”
“孙儿一向遵询您的教诲，以行善为本，不与人交恶。可是他们欺人太甚，我，我咽不下这个仇，我恨他们——”
“所以你就不管不顾，口不择言的去激怒他们？垣儿呀，知道你不去忍的后果是什么，今后的日子你只能在黑暗中渡过，你让我们这些隔世的人，走的安心吗！”
一阵短暂的沉寂，他害怕了，已感觉到了祖母痛心的指责。
奶奶，奶奶，你别走，不要走，是孙儿不孝，我知错了，别离开我。
他四处寻觅，却再也看不到祖母的影子，周围又陷入一片雾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