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天的槐花,此刻扭动着身子,捶打了一会儿酸软的腰背,坐在炕上。近六十的人了,就是有要强的心,也没那个身体了。
她搓了搓手,伸进巩垣的被子摸了一下。想了想,就要下炕,却被巩垣拉住了,反倒吓了一跳。“你还没睡啊!”
巩垣问:“你干啥去?”
“俺摸你被子里凉,想拢把火烧烧炕。”
“不用,累了一天,快歇着吧。”
“今儿下雨下得凉,冻着了咋办。”
“没那么娇贵,当心吵醒曹大哥。你要冷,咱就卧一个被窝”
槐花笑了笑,把自己的被子搭在巩垣的被窝上,熄灭灯火,脱掉衣服,便撩起被角钻了进去,一股凉气儿也跟了进去。
槐花有些后悔:“净出馊主意,凉不凉?”
巩垣不回答,伸手搂住槐花,一股酒味扑到槐花脸上。
槐花不禁皱了下眉,把脸挪开了,却有一缕散发搭在了巩垣的脸上。
巩垣的手顺着槐花的头发滑落,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从额头到下颌,连一丝皱纹都不肯放过:“你老了,也瘦了”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挨的这么近了,巩垣的柔声细语倒让槐花感动之余又有些不自在。
她抓住巩垣的手说:“别摸啦,都老成这样了,有啥好的。”
“可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年轻漂亮的,眼睛柔柔的,嘴唇甜甜的,有两颗酒窝,乌黑的头发,”
巩垣边说边用手摸着,把嘴贴到槐花的脸上亲着。
温热的气息扫的槐花痒痒的,她本能的往巩垣怀里靠了靠,浑身一阵发热,侧过身去揽过他的臂膀,享受着他的爱抚。
一丝如年轻时的悸动涌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为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竟也羞红了脸。
巩垣却察觉不到槐花的心思,此刻他心里装得都是对槐花的愧疚:
“知道吗槐花,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老曹说的对,过去我只活在自己的痛苦里,从没想过你的感受,我太自私了,不配做你的丈夫。”
听到这儿,槐花猛的抬起头:“你这人可是疯了,不该喝这么多酒。”
“我没疯,也没说酒话,”
巩垣说的很认真“当年许多人劝你,可你还是嫁给了我,这份情的份量我是知道的,可我还是辜负了你,”
“这个不怪你,是这个世道不公平。”
“这些都不是理由,眼瞎了,可心不该瞎。这些年我自暴自弃,给了你多大的压力呀。我知道你跟我过得很难,有了困难,受了委屈,你从来不说。上山砍柴你崴过脚,切菜受过伤,烧水烫过手,每次你都尽量瞒着我,可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这么多年,你总是笑着为我做事,从没在我身边哭过一声,我算什么男人,”
巩垣懊恼的真想抽自己嘴巴。
“我虽看不见,但至少可以给你安慰,给你希望,给你快乐。可我自私的什么都没做,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他用手去摸槐花的脸,却触到了槐花脸上的泪水,心里一颤:“对不起---槐花,真的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任凭巩垣在身边娓娓诉说着他的愧疚,槐花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先出来的是哭声。
她喉咙哽塞,泪水涌流,却把声音咽了回去。多少年的痛苦,多大的委屈,都让身边这个男人的话给冲散了。说不清自己是难过的还是高兴的,反正泪水像决堤似的止不住。
哭了一会儿,槐花平静下来。
她披上衣服,用毛巾擦把脸,重新回到巩垣身边,柔声说:“你别怪自己,俺哭是俺高兴的,”
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
“俺打小就进了你家的门,从没受过委屈,你像亲哥哥一样处处护着俺。”
听到这儿,巩垣想起往事不觉笑了:“可那时却常常责怪你,记得有几次都把你说哭了。不过也怪,越这样你越跟着我,听话极了。”
槐花用手拍拍巩垣的胳膊,坦白说:“俺小时候特别佩服你,有学问,啥都懂,啥都会,你说啥俺都信。”
“可现在哪,让你失望了?”
“没有,你还和以前一样好。咱都到了这把年纪,做伴就做到死了,啥失望不失望的。今天曹大哥说的多好,俺也想让你活的高兴点,轻松点。”
“是啊,他一直都很坚强乐观。我是让翻来覆去的运动搞的谁都不敢相信了。槐花,咱们失去的太多了。”
“可咱该相信老曹呀,他以前说的话现在都应验了。你还记得运动第三年的时候,老曹偷偷回了老家一次,被说成是反革命的事吗?他们到处抓他,他在在咱家也就呆了两个时辰。正赶上咱家里也遭了事,怕牵连咱们,没等和你见面就走了。走的时候给你留了张字条,还瞩咐俺好多话。那张字条你宝贝似的收着,那伙人被抓起来后,你还让俺找出来,摸了半天说终于盼到了。”
这事巩垣是清清楚楚的记着,当时老曹就是因母亲病危,在没批准的情况下偷着回了老家一趟,竟被追捕了一年才作罢。
他来那天,自己被拉去开批斗会了,没能和他见上面,只见到他写的几句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字条,到现在巩垣记忆犹新:
夜色重,前路茫茫锁苍穹。路途漫漫,願君多珍重。爱无声,恨无声,于无声处盼雷鸣。风雨过后青山在,与君定相逢。
巩垣搂着槐花十分感慨:“我要能像曹大哥一样就好了,放心吧槐花,我会改的,不能让你再流泪了。”
这句话又引起槐花眼睛一阵发热。
这一夜巩垣想了很久才在槐花均匀的呼吸声里迷迷糊糊睡着。
静静的夜,只有淅淅漓漓的雨声。
雨点落地的动静越来越大,伴着轰轰隆隆的水声,巩垣感到整个屋子在飘,似乎是大雨中的西凤河在泛滥。
水已漫过屋子,床在飘动,他慌的忙喊槐花,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被冲出了屋门,激流中他拼命想游回去,却被越冲越远。
他发现不远处有一片裸露的滩地,便使劲往前游,有个声音在唤:垣儿别怕,没事的,娘在这儿哪。
是母亲熟悉的声音,他抓住岸边冲裸的树根,爬了上去。
发现母亲那张因苍白浮肿而变的可怕的脸,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惊俱中来不及去想,早已双目失明的他为何会看得如此清悉。
娘----娘----,他大声喊着,奔了过去。
母亲不见了,泥水中他呼喊着,寻觅着。却感觉双手被反捆着,绳子在他的挣扎下勒的生疼。
当他低头触到硬硬的东西时,也触动了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