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仲秋月圆之夜,凡后妃及已入齿序的皇嗣均可参加三年一度的家宴。
宝庆殿内,除准备节目的黛婕妤、怜才人、云御女、季御女外,诸美人及其皇嗣相继落座。虽说家宴与平时一样,并无严苛的服饰要求,但众人搭配之前还是斟酌良久——有人欲争奇斗艳,有人欲彰显地位,也有人唯恐冲撞高位,谨慎挑选着发髻样式和衣裳色彩。平时低调的文贵妃今日身着团花绛罗裙,红宝金簪绾起半翻髻,正于相邻的贤妃谈书论诗,虽已显怀,然其宽袖长裳仍显得空空荡荡。贤妃特意点朱唇以掩病气,一身茜裙藕衫衬得脸色难得红润,透玉镯护着细腕,说来二人当年在王府也算倾盖如故,如今贵妃主持女学,时不时也往鸣梧宫询其建议。
贤妃对面的德妃束起高髻,靛青襦裙使其看起来更加不苟言笑。一旁的淑妃却含笑与之寒暄,又与临近的仁婕妤、赵婕妤话几句,凌云髻上的珠玉一颤一颤的。仁婕妤勾起嘴角,轻声细语地对答,不时理一理杏色披帛;而赵婕妤应了几句,便回身与自家大宫女白檀耳语嘱咐什么。
二位婕妤下首的吴才人和钱宝林因同住乾仁宫也聊得火热,尽管一人介绍新育的马种,另一人分享算账中的趣事——二人同于三年前的桃花竞入宫,善驯马育种的吴才人在御马场任引马,出身商家的钱宝林在赵婕妤主管的御香坊中任管账。四皇子生母刘宝林则默默饮茶,寂静一隅里目光下斜。旁边的程御女却等得坐立难安——虽然筵席尚未开启,但她就等阿季的剑舞出场了,江雪不得不暗中提醒其注意仪态。
宫妃身后远远一排是十一位皇子和九位公主。大公主及其驸马坐于右侧首位,驸马乃探花邢兆羚,二人安安静静端坐着;对面为大皇子谨王与王妃,后者为从二品光禄大夫嫡女裘荻,谨王似乎格外忙,不时便有小太监耳语一番;三皇子淮南王与王妃太常少卿之堂妹赵挽柳居于右侧次位,对面为尚未封号的四皇子与四王妃林雯雯——五个月前的红缨枪少女,筵席开始前两位古铜色皮肤的皇子似乎格外聊得来,话题不离军农;往后右、左侧为待字闺中的二公主和四公主,再往后便是五皇子、五公主等等。
忽闻“圣上、皇后殿下驾到——”一对明黄身影显现,绣龙配纹凤。伍至渺终于愿意放下思政殿的折子,来宝庆殿赴宴了,皇后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觉隆重的凤冠顶着后颈发酸。
“陛下、殿下万安。”众人叩首齐颂道。
“平身。仲秋家宴,诸位不必拘束,兴尽而归!”
另一边,殿外季泽凌正领着舞女紧张地试剑、开腿、正冠,夕阳为月白舞裙、银冠玉钏染上暖意。他们的《折桂》是第三场,第一场为由云御女领舞的水袖舞《秋水》,第五场为由怜才人负责的合奏《月儿高》,第九场为由黛婕妤领衔出演的歌舞《春江花月夜》。因着后面还有点灯、赏月等安排,教坊只安排了九场。
眼见着云御女挽着长袖,领一众舞女入了殿。少顷,但闻琴声悠扬,宛若秋水无尽;笛声清亮,恰似细雨叮咚。殿外只可看到影影绰绰的曼妙舞姿,水袖一扬,引人遐想。
不过一炷香,一位小太监便来引季泽凌等人入殿,她深深吐一口气,提起微笑,踏入灯火辉煌的宝庆殿。面对高阶上的两位,季泽凌施施行礼,起身时她看到皇帝眼中满是肯定和期待,方才还在打鼓的心安定下来。
于殿中央向右垂首肃立,左手反持剑,宛若仙子沉睡;但闻琵琶吐珠般拨出几个音,手臂缓缓上抬,似在拨云;突然,乐师加快轮指,她们亦加快动作,起伏间同时抛剑,右手接住后云剑飘逸,随后借着云剑的拧劲旋转着四散开来。琵琶从渺远难及到近在咫尺,好像离月亮越来越近;时而悠扬,仿佛月上桂树为清风撩拨,时而又急切如伐桂。舞者的裙角随脚步扬抑有致,脚步随琵琶进退有度;剑上动作也不停,相比剑术减少了充满进攻性的刺、劈,增多了斩、云、点等更具观赏性的动作,剑花渐欲迷人眼,剑声清脆醒人心。
观者逐渐沉醉,或眯起眼睛享受,或击掌合拍,或举樽忘饮。
前半场结束,舞者秋叶般落伏于地,四下寂静,众人皆翘首以待。“咚,咚,咚”,几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鼓声打破凝滞,季泽凌应声而起,立于中心,佯作哈欠,左臂伸展,右手挽剑似在书写;随后,舞女一层层律动着起身,随乐碎步撩剑,变换队形,始终位于中心的季泽凌皱起眉头,仿佛在一心扑在要事上,或是连了数个绞腿蹦子后掷剑,云桥而接,或是负剑平转,剑指在上;忽闻编钟一声,舞者仰首停住,直至余音散去,舞女们侧踢腿惊起月白裙摆,宛若半月,紧接单手侧翻向前;这时季泽凌终于展露笑颜,搓步助力,打了个鱼跃龙门般的倒踢紫金冠,袂摆飘逸,身形轻盈,教人怀疑是否即刻奔月而去,正好落于舞女中心,最后以叉步点剑收尾。
宝庆殿内静悄悄的,观者尚未回神,意犹未尽。季泽凌领着众舞女肃立,双手捧剑,匀了一口气,郑重地颂道:“愿能人贤士蟾宫折桂,早日入我大亘朝堂,为陛下所用!”
众人微愣,才明白原来这后半场乃莘莘学子从寒窗苦读到科举中榜的经历。皇帝眼中闪过欣赏的光,自是不吝溢美之词,当即赏了蓝田玉环一对、金饰一套,各舞女亦获赐白银二十两,这相当于她们九个月的俸禄,出殿之后一个个欢欣得都快跳起来了。
抓紧换上一身蓝粉百蝶裙、盘起简单的圆髻后,季泽凌默默回到宝庆殿落座,不时收获倾慕、称赞、嫉妒等等多种目光。她只得专注于桌上菜肴,回想着方才上位者眼中的肯定,不觉低眉含笑,举杯小啜一口桂花酒,醇香留齿,甜醉心头。
胡思乱想的她自然没有留意到斜后方来自五皇子的灼灼视线,虽然伍子祎觉得相比桃花竞殿试那一套剑法,似乎缺了些什么,但这并影响他沉溺于她的剑光裙风之中。这时,一个小太监凑过来对其窃语几句,他面露疑惑,犹豫地点头示意,看了一眼浑然不觉的三皇子。
说实话,季泽凌并不懂乐舞曲调,但《月儿高》和《春江花月夜》都给她极为鲜明又带些朦胧的画面感,使她的心神飘啊飘,飘到江水之上,飘到寒宫之巅。哪怕她着实欣赏不来某些人的性子,也不得不承认其才能。
舞乐落幕,赵婕妤起身作揖:“陛下、皇后殿下,妾身请献香助兴。”季泽凌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翘首以观。
“甚好!快快呈上来。”
白檀捧一如意香斗稳步上前,少顷,轻烟袅袅,先是沉稳的木质香气,须臾暖暖果香侵来,桂香在其中格外突出,仿佛从丰收果篮中兀自伸出一簇桂枝。飘到季泽凌鼻尖时,香气淡淡的,却不愿消散。她闭目轻嗅,只觉身心愉悦。
“此乃御香坊新调之香,既可做香粉,也可团香丸,可缓解秋燥。”赵婕妤胸有成竹地介绍,“宴毕,妾身便差人往各宫里送些。”
“此香何谓?”
“回陛下,此香尚未公开售卖,还请陛下赐名。”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仲秋月下,桂香独立…‘桂魄’如何?”桂魄一为月亮别称,二为该香气的极佳概括。
“谢陛下赐名!预计‘桂魄’将于三日后御香坊开售。”
“婕妤真是有心又有功”,皇后喜笑颜开地称赞道,“届时定又引起京城一热啊!”
“殿下谬赞,为陛下、殿下分忧是妾身的本分所在。”
赵婕妤领了赏回座,季泽凌又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宫中的八仙过海、卧虎藏龙。
日落月升,宝庆殿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文、贤、德、淑四位夫人率先依次向皇帝、皇后敬茶或敬酒,成年皇嗣紧跟其后,随后众人可自行敬酒作乐。
四公主跑到大公主桌旁,歪着头嗔怪:“大姐姐最近也不回宫找我叙叙,真不知道在忙什么?”
大公主轻轻揽着伍希墨的腰,柔声表达歉意:“四妹恕罪,御织局近来繁忙,我实在抽身不得。”举手投足温温柔柔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哼,我看是与探花郎琴瑟和鸣,把我这个妹妹忘了吧~”
驸马邢兆羚登时红了耳朵,历来能言善辩的口舌打了结,结结巴巴解释半天。
“噗,四妹莫要唬他了,他脸皮薄。”
三、四皇子两家远远互敬,又一同去大皇子那敬酒。一番兄友弟恭之后回座,四皇妃林雯雯咬着下唇,面露绯色,顺着手臂看下去就能发现桌下一副大手包小手的情景。虽说夫妻俩都习武,可林雯雯还是挣脱不能,只得小声抗议:“王爷,那么多人看着呢…”
因着生母的宫女出身,四皇子自小在宫中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言喜亦不敢泄怒,好不容易娶到一见钟情之人,哪里愿意再遮掩下去,便凑到雯雯耳边,“雯雯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妻,有何不妥?”吐出的热气蒸得她脸更红了,她越来越觉得民间对四皇子沉默寡言的印象大错特错。
一旁回座的伍希墨关心地问道:“四王妃可是身子不适?莫不是发烧了?”
“谢公主挂心,桂花酿香浓,不觉多饮了几杯,并无大碍。”林雯雯羞恼地用指甲抠了抠四皇子的手心,却换来他的一脸愉悦。
年纪小的皇子们大多安分守在自己桌前,除了八皇子,男孩擎着一杯茶“哒哒哒”来到七皇子桌前,“子谦敬祝七哥前途无忧,百事顺心!”七皇子伍子琏看着这个自小玩到大的弟弟,宠溺地笑着,“兄长也祝八弟吉星高照,鹏程万里!”二者相差不过两岁,气质却相差极大,十岁的已沉稳成熟,而八岁的满是任性直言的小孩子心性。
季泽凌这边也相当热闹,几位年纪不大的公主一同以茶代酒敬之,言语中多感谢仰慕之意,她惊讶地发觉为人师竟如此有成就感。不久,程筱儿便来寻她,一同去与私交较好的美人们把酒言欢。
这时,五公主伍涤弦身边的翎儿悄声对她说:“五公主敬请御女点灯之后前往蓬莱池东侧怀恩亭一叙。”
“何事?”季泽凌平素与五公主交集不多,反而与其母妃来往较多,毕竟文贵妃主掌女学。
“公主只说是讨教教书育人之法。”斜对面的伍涤弦举杯示意,似乎在验证翎儿所言非虚。
“知道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