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鸟儿依然叫声婉转轻灵,曹云山的思绪也依然在往事中流连。是后来数次的劫难,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摧残了巩垣夫妻本应得到的幸福。那些痛苦中流逝的岁月,犹如川流不息的西凤河水滚滚而去,万劫不复了。
槐花端出了一盘炸得通红油亮的花生米,一盘翠绿春韭配着嫩嫩的炒鸡蛋放到石桌上,又摆上了酒壶酒盅。招呼着:
“好啦,你们哥俩别提那些伤心事了,都已经过去了,该高兴才是,”
她手脚麻利的斟上酒,又在巩垣面前的碗里夹了些菜,顺手端起酒盅递到巩垣手里:“这第一个酒先敬曹大哥,总算熬得见了日出,得好好庆祝一下。”
巩垣深深地舒了口气,微微笑道:“槐花说的对,今天不提别的,二十多年前咱喝得是离别酒,杯杯都伤着心。现在是庆祝酒,这酒不醉人,咱就喝个痛快。”说完他举起酒来。
“好,今天咱就不醉不休。”老曹也忙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槐花搬个凳子,坐在巩垣旁边,为两人布菜斟酒。
看着槐花对巩垣细致的呵护照顾,一旁的曹云山由衷的感到羡慕:人到晚年,有情如此,也是幸事。
他不无感慨:“老弟,我觉得,你不幸中的万幸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槐花,是槐花这个人,这颗心。不是每个妻子都能做到的,这也是你一生的福气吧。”
槐花有些不好意思:“别夸了曹大哥,俺也没觉着有啥特别好,不都是该做的吗。”
曹云山笑了:“ 可建国这么多年,运动一个接一个,你们不觉得现在的亲情越来越淡了吗,因政 治观念不同,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事还少吗。”
槐花也道:“也真是的,那会儿郭应龙的儿子卫军、三婶家的老生子海海,他们跟着沈家兄弟们闹,上房揭瓦,掘地三尺,又挖祖坟又拆宗庙的,气的老郭要打断卫军的腿,三婶急的给海海下跪。他俩反而说父母是拖革 命的后腿。还领着人要揪斗他们,结果和家里闹翻了,常年不回来。直到两伙队伍打群架,两人稀里糊涂的被打死,才抬了回来。”
说到这儿槐花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断了骨头连着筋呢。三婶活生生的上了吊,那个郭应龙连气带疼犯了魔症,到现在还见人直说疯话。曹大哥,你说,这人也怪了,一沾上什么革 命咋连父母家法都不要了呢?”
曹云山摇头:“他们呀,是把革 命曲解了,当时国法都没了,何谈家法。那条路是走偏了。如今诺大个国家,要想建全法制,把经济搞上去,还得需要时间,不容易啊。”
他心里一阵惆怅:“个人的路走歪了,毁的是一个人,国家的路走歪了,毁的可就是一批人了。他们的青春、理想,乃至生命,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巩垣一直静静的坐着没有插话,似乎他们的话题与他无关。
槐花猛然意识到,有些话会引起巩垣对痛苦往事的回忆,她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却觉得脸上落了几滴水点儿,抬头发现何时一片乌云来到了头顶。
“哎呀!下雨了!”
三人只顾说话,没听到远处时隐时起的雷声。
又是一阵更近的雷声,雨点也大了起来。
巩垣仰起头,抬起手,努力去迎接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湿润润的空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使他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对于失去视觉的人来说,莫过于感觉的享受来的更刺激一些。此时此刻,巩垣的心里完全被一种好心情占据,他理不清是因这场春雨,还是因曹大哥的倒来。
没人去理会巩垣此时的心情,槐花在曹云山的帮助下,把桌上的饭菜收进屋,把院子里怕雨淋的东西盖好,又把巩垣拽到堂屋的厦檐下。
这场雨尽管来势汹汹,但毕竟是春天,风头一过,转眼间变成了滴滴入土的雨丝。
巩垣站在屋檐下,聆听着。雨点打落在地上、石上、缸上、瓦上、树上,反馈出噗噗、咚咚、叮叮、当当的声音,被他的耳朵追踪着,像是享受一首美妙的乐曲。
曹云山走到他的身后,似乎不願打扰他,沉默了良久。
直到巩垣开口:“今年的春雨来的早,兴许天真的顺了民意。”
老曹听出巩垣话里的深意,坚定的回答:“顺了,应该顺了,再不顺就该遭天谴了。”
他把手搭在巩垣的肩上:“兄弟,哥要听你一句真话,如果我没猜错,刚才我在路上听到俩女娃娃唱的歌是你教的,小白菜还有四季花开。我听得出来,在原民歌的基础上你还做了修改,从词到谱曲已经很完美,既保留了民歌的朴实又充沛了情感的韵味。村里也只有你能做到,对不对?”
巩垣抿了抿嘴角,拍了拍老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老曹说的没错,小凤村大多数孩子传唱的歌几乎都是出自他的口,好多孩子都是听着他的歌和故事长大的。
9
曹云山感到欣慰,在巩垣的内心深处,在恨与怨纠结的情绪中,还保留着那份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几十年来,历史时光对绚丽多彩的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的禁箍与摧残,并没滤掉它的光彩。根深蒂固的民史民风如被烧过的野草一样,顽强的在世间生生不息的蔓延。
怎样使它再次绽放异彩,还荣耀于国家,还真实于民间,是这次曹云山来此附带的一个任务。
春风习习,春雨萧萧。
热情的槐花收拾干净堂屋的西套间,为防春寒,她还用柴火烧热了土炕。
当时村里大多不富裕人家都还保留了这种代代相传的取暖方式。
这一夜,满怀信心的曹云山就睡在了小凤村,睡在了槐花为他准备的暖融融的土炕上。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第一次重新找到了有家的感觉。
雨还是不紧不慢的下着,空气变的寒冷起来。
微微带着酒气的巩垣躺在东套间的炕上,屋里漆黑一片。不过对于巩垣来说,有没有灯是一样的,他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
不同的是今晚没有一丝睡意,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着老曹最后给他说的话:
在短暂的人生里面,没有你为过去痛苦的时间,也没有任何理由因为逝去的岁月而浪费生命。最重要的,是还活着,还有机会去想,去做。命运并没有夺走我们的一切,至少还留给我们最后的日子。你失去了眼睛,但不可以失去灵魂,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没有死,它还活着。为了与你共渡一生的槐花,振作起来,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槐花把屋子收拾妥当,回了东套间,她划着火柴点燃了那盏小煤油灯。
村里几年前就已通电,但电价很贵,供电量低,每户只有一盏灯。为了做活方便,槐花把它安装在堂屋的正厅里。
煤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的,透过灯罩,给屋里洒上一片黯黄色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