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曹云山欣慰的笑笑:“刚刚获得自由的那几天里,兴奋得睡不着,计划了很多要做的事,每天脑子里装得满满的。可冷静下来后,才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能做事的时间不多了。”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巩垣也叹了口气:“去的已经去了,自由又能怎么样,命运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当初那些呼风唤雨的人,如今不还是如鱼得水,几十年政策变来变去,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
曹云山摇头,想到对方看不到,又苦笑了一下:“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咱们这代人的悲剧至少不会在下一代重演,或者会更长。既将逝去的我们这代人,不能放弃自己,该为我们活着的这个时代,这个人群留下点什么。”
曹云山娓娓劝道:“现在社会上开始流行一种伤痕文学,这是经过磨难和摧残后的必然产物。但是这种东西多了,会泯灭一个民族的斗志。我们不应为过去的历史,走过的坎坷活一辈子。要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良心和责任活着。想到的、能做到的,就应该去做,才不负了自己这一辈子。”
曹云山的话句句有力,打在巩垣的心上,他那颗已经被岁月摧残,支离破碎心,不禁生出一种自愧的感觉:
“没想到历经坎坷,你的思想一点没变,倒是更坚强,更豁达了。”
曹云山感慨道:“这二十多年也不能算是白过,以前年轻时的热情又带着幼稚的思想磨没了,已经习惯于脚踏实地的思考问题了。”
巩垣沉思着不再说话,他心里隐藏的那些痛苦的记忆,是他不能超越自己的最大障碍。
曹云山体会到巩垣内心的纠结,语重心长道:“巩垣老弟,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知道你比我遭的罪多,可即便是灭顶之灾不也挺过来了吗。人活着就是赢家,我希望你还是年轻时候的你。那时候你热情,你执着,你亲手整理出的那些诗歌、故事,民俗文化,都是弥足珍贵的呀。”
巩垣的手紧紧抓扶着石桌的边缘,由于用力,手上的青筋鼓了起来,那双深陷的眼窝已不能用来表达他炽热的情感。
他的唇颤抖着,半晌才用压抑的平静声音说:“没了,没有了,一把火都没了,”
他的手在石桌上探摸着,抓住曹云山的手用力握着:“曹大哥,你别怪我,我没有你那样的坚强。我的父母,我的儿子,我所有的屈辱,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巩垣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中带着难以克制的怨气。在曹云山听来,每一句都浸满了泪水。
曹云山的心被巩垣的每一句话揪的生疼。他用力板着巩垣的肩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减轻他的苦楚。
在灶屋里忙着的槐花,心却系在屋外的两人身上,此刻她出来对着曹云山摆了摆手。
老曹见槐花的眼睛发红噙着泪水,几缕花白的散发遮盖着已有了稀疏皱纹的前额,脸颊黝黑消瘦。
他突然明白,看似依旧开朗活泼的槐花,痛苦不比巩垣少。她的血泪藏在她的心里面,多少年来她挺着坚强的身子,带着开朗的笑容,家里家外应酬着,给身心俱伤的丈夫撑起了一个家。
他为这个女人感动着,心痛着。这让他想起了与他们相识时的那些往事-----
那是建国初期,二十岁的槐花出落的苗条丰韵,带着农村姑娘特有的质朴性格。她是在七岁时被巩垣的祖母买下来的,听人说是祖母看中了她五官清秀柔和,虽饿得面色黄瘦,却带着几分喜相。
进了巩家大院,说是童养媳,实际上祖母是象孙女儿一样相待。她来时正是槐花盛开,祖母就给她取了槐花这个名字。
槐花从家贫如洗到衣食无忧,虽说还带着抛父离母的哀怨,但也知足了。她是个聪明彾利的孩子,懂得知恩图报,巩家待她的好她都记着,小小年纪就知道恭敬长辈,操持家务,好多人都羡慕巩家买了个好媳妇。
巩垣大她四岁,当时也是孩子,他们心里没有夫妻芥蒂,倒像是一同长大的兄妹。
槐花对巩垣百依百顺,在她眼里,这个聪慧异常的哥哥做啥事都是对的。
老曹能和他们相识,还是因建国后第一部婚姻法的颁布,为了推广新婚姻法,槐花就成了一个非常的典型。
村干部们几次三番的动员她脱离封建地主家庭的包办婚姻,解放自己。
尤其当时的民兵队长郭成,一个家里红的响当当的后生,鼓着一双大大的金鱼眼,就曾气不忿的对槐花说过:
“你是穷人出身,为啥要嫁给地主,现在解放了,童养媳,说到底那是剥削你。咱村那么多的积极分子,哪个都比他地主的龟孙子强。”
说完那双金鱼眼滴溜溜瞄着槐花转,槐花那副甜美的长相和苗条的身材早就令他垂涎三尺了。
那时祖母已去世,来生和慧云也是谨言慎行,从不敢违背村干部的意愿。这件事虽有不舍,也不敢阻拦。
倒是巩垣十分坦诚的对槐花说道:“咱俩是一起长大的,我这人你也知道,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待。对你我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家里出身又不好,日后难免让你受委屈,你是个好姑娘,还是找一个比我好的人家吧。”
槐花听了又羞又恼,她转身去见来瑞慧云,红涨着脸道:“今天当着叔和娘的面俺把话说明了,不论他们谁劝,俺都不会走。当初奶奶收俺进了巩家,俺就只会按奶奶的意愿办,决不会嫁给别人的。”
连珠炮似的一段话,虽未明说,但点得透透的,表明了她非巩垣不嫁的决心。
当她转身出了屋子,却与在门外偷听的巩垣撞到了。
巩垣在黑暗的院子里追上了槐花,感激的唤了声‘槐花’。
既然这层窗户纸已捅破了,两人也没什么可顾及的,青梅竹马的兄妹,第一次像恋人那样拥抱了。
西凤乡青年助理员曹云山刚刚上任,就听说小凤村有个封建顽固脑袋的童养媳,死抱着地主家庭不放,成了推行新婚姻法的老大难。上级派他去调查这件事。
已被纠缠烦了的槐花,面对这位斯文沉静,带着一副眼镜的青年助理员,说起话来十分的不客气:“你们别像走马灯似的跑了,俺是铁了心,就是说下大天来,俺也不会离开巩家。”
对她先入为主的几句话,曹云山只是笑了一下:“你怎知道我是来劝你的?”
“不是?”
槐花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信:“不可能,这些天,你们干部们翻来覆去的,不就是那些话吗。俺是在巩家长大的,可从来没有人逼俺。你们不是说婚姻自由吗,俺就是自由的呀。”
经过这么多天的折腾,槐花也比以前开放多了:“是你们干部们逼着要包办俺的。”
曹云山觉得好笑:“你是这样想的啊,那你的那位哥哥在吗,我想见见他。”
听到这儿,槐花的脸还是羞红了,声音低了下来:“那也没用,他和俺想的是一样地。”
听到这儿老曹似乎明白了:“槐花姑娘,先别激动,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一开始你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进的巩家,后来你们有了感情,是自由恋爱的,我说的对吗?”
槐花点点头,又犹疑的摇了摇:“俺不懂恋爱是啥样,可俺俩都是自愿的。俺不计较出身,喜欢做巩家的人,就是再苦再难俺也願陪着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低垂着。
曹云山看得出,这个朴实的姑娘说这些话时,是鼓了很大勇气的。在那个年代,难得有这样痴情的姑娘恋上一个地主出身的后代。
直到他见到巩垣,才理解了槐花的执着。
两人聊了一个下午,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那件事也就自然有了结局。
在曹云山的帮助下,槐花和巩垣在乡里领取了结婚证,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在其后的日子里,工作、学习、生子,渡过了他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