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姐有一天笑呵呵地跟我商量,让我索性装扮成聋哑人,她说这样顾客就不会嫌弃我了,反而还会同情我。
一直不懂得拒绝的我这次却拒绝了秦姐的这一提议,秦姐生气了,口气生硬地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正在这时,在二楼一个包厢吃饭的几个人下来了,结账的那个人是个帅气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他一直友好地冲我笑,我也回报给他同样友好的笑。
他结了账,还是意犹未尽地看着我。
我窘迫极了,用小指勾勾头发,双手互屈着手指。
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说:“我叫林峰,你叫什么?”
他说话中气充沛,我听得很清楚。
我觉得脸很烫,一时手足无措。好在我及时想起在礼仪课上学到过的一些知识。我伸出四根手指头和他的手轻轻握了握,低声说:“我叫芦苇。”
他夸张地赞扬道:“多诗意的名字啊!”
他又问我在这儿做服务员多久了,我说我是××大学的学生,利用假期打工,他的兴趣似乎更浓了,索性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和我聊起了天,基本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我能确切听清的,就简单地应和两句。
和他同行的那几个人催促了他几次,他才无奈地站起来,对我说:“我以后会经常来的。”
那晚下班,我垂头丧气地走出饭店,听到身后的秦姐叫道:“小芦,你明天继续来上班吧!”
林峰以后果然经常来,他的应酬似乎特别多,每次都领着好多人。他一来,秦姐就什么都不让我做了,让我专门给他们那个包厢服务。
这其实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我笔直地站在包厢一角,像观音菩萨双手托着玉净瓶一样地双手捧着一瓶酒,看到谁面前的酒杯空了,就过去给添满;看到谁面前的茶杯空了,也过去给添满;看到谁面前的纸巾和食物残渣堆得多了,也及时清理,所以需要我耳聪目明。
我的反应慢和听力障碍在这时就暴露无遗了,我的神经系统就始终保持在一个高度紧张的状态,生怕错过了他们吩咐的事。
我头脑简单,其实更喜欢干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有一次他们忽然哄堂大笑起来,然后纷纷看向我,我莫名其妙,但我仍面带微笑地回望着他们,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翻,有的扶着额头,有的拍着桌子……
后来林峰告诉我,席间有个人问我三遍同一个问题,我充耳不闻还站在那里傻笑,大家都说那人在我眼里就是空气,所以都大笑起来。
好在这帮人都很随和,即使我经常听错话,会错意,做错事,他们也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最多取笑我两句。
林峰经常对我说:“小苇,你不用那么紧张,放松点!”
然后大声告诉大家:“小苇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咱们多给些宽容。”
小苇是阿灵最早称呼我的,林峰是第二个,所以我直觉地把林峰和阿灵等同为一类人,把他们放在我心目中一个独特的位置上,标上名次,阿灵第一,林峰第二。
有天晚上,林峰最后一个离开包厢,他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我明白了,于是告诉他,我的脑袋被学校教室的天花板砸过,听力受损,反应也有点慢。
他发出一声唏嘘,然后抱了抱我,摸了摸我的头。
他摸的位置是后脑勺,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又拍了拍我的背就走了。
那个暑假,林峰再没来过。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见到他。每当店里拥进一帮人来时,我就不由一阵紧张,当确定来的人中没有他时,我就又忍不住一阵失落。
有时我也会像《边城》里的小翠那样独自默语: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就会来。
临近寒假的某天,我正在教室看书,有个男生从外面进来大声喊道:“芦苇,校门口有个男的找你!”
我一时有些蒙,坐在那里没动,那个男生说:“快去呀,外面下着雪呢,那人快堆成雪人了!”
那天的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一直没停,校园里已盖了厚厚一层。
我踏着积雪向校门口走去,一边在心里想,男的,是谁呢?还是校外的,校外我没有认识人呀,是我高中时的男同学吗?我和他们似乎都没什么交情,毕业以后就没再联系过。
爸爸也去世了。
莫非是……
我猛地站住了。
我想拔脚逃回教室,可又怕那个人找到教室来。
我站在那里,害怕死了。
我最后决定,还是去见他,门房有保安,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提了口气,把心底那股残存的勇气也提了起来,迈开步继续向前走。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黑的天幕,衬托着碎白花似的雪片,在路灯的照耀下,像无数的明点。
快到校门口时,我停住了,隐约望见校门外站着一个人,身上已罩了一层白。
那人也看到了我,见我停下不走,便喊道:“小苇,快过来呀!你想冻死我吗?”
声音很熟悉,我听出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会叫我小苇,他只会和爸爸一样叫我“妨主货”。
我不害怕了,心里有一丝颤动,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从开着的小门出去,他在我面前犹如一副雪雕。
他抖抖身体,身上的积雪被抖落了,果然是林峰。
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羽绒服,戴着棉帽和棉手套。我的脸烫起来,我笑了。
他搓着手跺着脚,僵硬的嘴角也扯出一丝微笑,显然这半天冻坏了。
我说:“你找我呀?”
他说:“是啊!”
我说:“你怎么不在门房里等?”
他说:“这样更有意义,感觉自己像圣诞老人。”
我说:“冻坏了吧?”
他说:“不冻,下雪不冷化雪冷。”
我说:“你找我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