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没有认定我为见义勇为典型,因为他们通过一番详细的论证得出结论:
第一,我救的是自己的男朋友,有私心。
第二,海润的脑袋应该比我的结实,即使是天花板砸下来,也应该不会受伤,说白了,是我自不量力还要多此一举,所以我只能自食其果。
后来阿灵告诉我,实质性的原因是学校的教室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隐患,不适宜宣传。
不过学校给了我两方面的优待,一是承担了我住院治疗的全部医药费,二是我全部的功课都不给挂科,无论成绩如何,都能顺利拿到毕业证。
前者,我由衷地感谢他们;后者,对于从小品学兼优的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在我住院的前几天,海润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我。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
他很感动,抓住我的手痛哭流涕地说:“我会爱你一辈子的!我们一毕业就结婚!”
他陪了我几天就回学校上课去了。
几天后他又来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安心养病,别想太多。”
我出院的时候没看到他,是班长和我的两个舍友过来接的我,正好坐满一辆出租车。
那天阳光明媚。我们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都把目光投到车窗外。车到了学校门口,我们下了车,她们三个把我送回了宿舍。
班长说:“你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去上课吧。”
她们就走了。
我的一个舍友又返了回来,她抱了抱我,说:“别难过了,为那种忘恩负义的人难过不值得!”
然后又走了。
我一时茫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中午吃饭时,海润仍没来找我,我才恍然明白舍友说的“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可能是指海润。
下午我在我的一本课本里看到一张二指宽的纸条,是海润写给我的:
“出事那天,我爸妈来了,他们死活不同意咱俩在一起,我妈甚至要上吊。长痛不如短痛,我只能说声对不起了。手表就不还你了,我要留作永久的纪念。再见!永远爱你!海润。×年×月×日。”
我盯着这个日期,试图推算出这是出事后的第几天,然而我的大脑就像一台长年不用的报废机器,传动部位已锈死,一时竟算不出来。
那时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春日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我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
很长时间后,我不知道是从梦里回到了现实,还是从现实返回了梦境,我站起来,把那张二纸宽的纸条撕碎扔进了垃圾筒。
我又从桌洞里拿出那张《爱的纪念》的贺年卡,无意打开来,触发了它的开关,但是它的电量已不足,发出的声音已变异,《爱的纪念》扭曲得阴阳怪气。
我敏感地把它合住,然后把它撕碎,也扔进了垃圾筒,同时把我用后半生的健康换来的爱情也扔进了垃圾筒。
我成了一个笑话,无论走到哪,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他们知道我听不清楚,所以不用刻意回避。
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他们说我是现代版的祝英台,只是我的梁山伯化蝶之后单飞了,留下我一个小寡妇苦守着一座孤坟。
有个男生某次考试没及格,他忘了我在场,大声嚷嚷道:“他妈的,我要是智障就好了!”
其实他说就说了,我听到就听到了,并没觉得很受伤,可他发现我在场时偏偏还要当众道歉:“芦苇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反应有点慢,但我不是智障,我在大学四年的成绩虽然不优秀,但从未挂过科,而我却要承担一个因为智障不必补考的名声。
我想要求校领导撤消那个奇葩的决定,但我没有勇气,另外我怕校领导一生气连承担我医药费的那个决定也撤消了。
某个晚自习上,阿灵把我叫到操场,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后她义愤填膺,当时就要去海润的班里闹腾,我死活拉住了她。
她摸着我的耳朵哭了。她是个从不掩饰自己情感的人,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像我,只会笑,哪怕是被人抛弃的时候。
那个暑假,我仍在秦姐的饭店打工。整个大学的假期和周末,我都在那里打工。
但秦姐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她经常喝斥我,这不怪她,怪我做不好事。因为听力障碍,我总是误解她和顾客的意思。
有一次顾客跟我要五盒“蓝国宾”(香烟),我跑到厨房说,顾客要五份“南瓜饼”。顾客当然不会替我买单,于是我连吃了五天的南瓜饼。
但我还是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不知道我从这里走出去还有没有地方肯要我,所以我更加努力,一天到晚脚不着地。
厨师大叔嫌工资低,有些消极怠工,所以他经常指使我做这做那,择菜,洗菜,切菜,准备调料,他有时甚至连炒菜都让我代劳。
我不怕被人指使,是怕没人指使我,讨好别人是我存在的价值。
我体弱,颠不动勺,大叔说,只要扒拉得够快,不颠勺也可以。
我在炒菜的时候,大叔则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不时地纠正一下我的错误操作。
我一直担惊受怕,怕顾客觉得我炒的菜不好吃,好在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大二开始不用再上晚自习了,我就每晚都去秦姐的店里打工,因为是钟点工,秦姐只给我发一半的工资,对我的要求却变高了,迟到一会儿就要扣工资。
学校的住宿管理也很严格,超过十一点回宿舍,就会被宿管登记,累计的次数多了就会被通报批评,很不光彩。
为了自己的名字不被写在宿舍楼门口的黑板上,我就需要跑得很快,像森林里被猎人追逐的猎物一样不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