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度放晴。
日头再度坠在西山的苍茫里，锦霞装点夕空，静幽幽得似一场永无醒时的美梦。
丫头再度回想起远逝的金色童年，她想了很久，不知究竟想了有多久，只是想着想着她就展露笑意，单纯绽放的一缕笑纹，恍如稚气未脱。
淡蓝的回忆，让她再度朦胧听到了。
听到那一句句充满幻想气息的对话。
那些对话，能将她与回忆完全融为一体：
“唉，根本就没有嘛。”
“山后的池塘，我们时常去，连一片瓦都找不到。”
“小松子，你说它的家会在山的那边吗？”
“可我们上了山，往那边看下去，只有池塘。”
“我不是说这座山，我是说那座。”
“哪座？”
“最远最远的那座，远在天边的那座。”
“太阳会住那么远？”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它的家在那边吗？”
“反正不是住在我们家里。”
“人们常说太阳下山，太阳就绝不会住在天上，既不在天上，也不在我们家里，那就定是在那边了。”
“我们在下面时，抬头看，太阳像是贴着这座山，我们现在上了山顶，太阳又跑到最远的那座山，或许……或许太阳根本就没有家，总是这座山那座山的跑来跑去。”
“它难道是想和我们做游戏？看来它比我们更贪玩。”
为什么童年时的他们对追寻夕阳会如此执着？
——夕阳意味着那时他们心底最美的向往。
在很多方面，大人与孩子简直天差地远。
不是大人成熟了，懂得的已足够，历尽沧桑，饱经风雨，但真正通透洒脱的又有几个？
大人总是活得无奈矛盾，活得比一团揉乱的线更复杂。
长大后，人们能拥有更多，却也无可避免的失去更多。
到头来，人们都会发现，自己拥有的已越来越少，已无法弥补失去的痛苦与空虚。
人们总是在什么也挽回不了的情况下才终于懂得珍惜。
那便是人们一生中要学会的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长大了，有人成为博闻广识的名宿，有人沦为行径粗鄙的伧父。
长大了，有人长出一颗永远自私的心，善良反倒无立锥之地。
长大了，人们才惊觉，被生存夺走的不仅是童真幻想，还有对生命最基本的善良。
丫头长大了，她只感到自己已失去所有。
爱情，亲情，友情，那个多姿多彩又富可敌国的家园，都在她脆弱凌乱的人生里化作幻梦。
她回忆童年，一面欢愉纯真，一面痛不欲生。
XXX
窗外百花竞艳，馥郁花香如缘如梦如忆的朦胧弥漫，美丽活跃的蝴蝶成群如痴如迷如醉，围绕着那间宁谧的小木屋无声翩跹。
油茶树的那片林子，早已不如往昔那么郁郁葱葱。
铭刻在几棵老树上的万千回忆，也早已不知不觉随着树干枝叶的继续扩张更迭而扭曲褪色，逐渐支离破碎成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的茎网须络，紧密无缝的缠裹住某人迷惘凄凉的灵魂。
记忆的花圃，丫头痴守。
记忆的茶树林，许松归去。
他们靠近记忆时，灵魂却在背道而驰，相距越远。
XXX
许松无精打采，在林中一步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凄然彷徨。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呆滞且漫无目标的良久蹀躞过。
每一步都走得极小极轻极谨慎，似怕踩碎他长期依赖的亲情与爱情，久别重逢的各种人情简简单单的对他讲述着过去远逝的那些如风往事。
他此刻在后悔莫及的明白，原来自己忽略的亲情始终坚定，而自己盲目偏执的爱情却终归虚妄，甚至可说他是用自以为的爱情毁灭了真正值得珍惜的亲情。
最后他停伫在一个令他最熟悉最易心生羞惭的地方。
他脸上摆布着空洞而哀伤的表情，已将自己逐渐冰封的往事看成此刻触手可及的现实。
一串轻盈愉悦的笑声像波纹般徐徐荡漾在林间，一种模棱两可的寂寞突然融化进他眼神深处。
他游目四周，蓦地发现两个小孩子，黄昏的茶树林里只见他们身影飘忽，笑闹追逐，稚气未脱的笑容梦痕一般浮动在两张似曾相识的小脸上。
小松子，快点呀！夕阳要离开我们了！
七八根乌油油的小辫子舞动在脑后，奔跑的姿态逐渐变得缓慢模糊。
丫头，我快喘不上气了，歇一会儿吧。
小男孩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气喘吁吁。
小松子，你可是男子汉哎，怎么连我都跑不过？
风吹来，吹散了两个孩子的身影，吹得呆站在一棵油茶树旁的许松衣袂嫳屑，飘飞出碎碎的一抹浅淡的哀愁。
记忆终于还是一场捉不住的虚无，变了的一切毕竟已无可挽回，无法恢复畴昔的快乐与纯真。
人为什么硬要长大？
人长大后为什么硬要针锋相对？争名夺利？
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和谐共处？
人为什么会变心？
人为什么很难知足？
XXX
世事无常，沧桑变化，有因有果。
人的所为，无论巨细，都必成为一种因，终将结出相应的果。
而前因也是后果造成，因果本就是轮回不休，无从真正的追根溯源。
许松累了，不想追根溯源，不想再给自己的背叛找任何合理的借口。
他卑贱，也愚蠢，更可耻。
他毁灭的不仅是陆氏万千产业与声誉，还有他自己始终拥有却忽视的父爱及尊严。
他背叛，正是为了谋取尊严，却不知陆四爷早已给他真正意义上的尊严。
他脑海里充满了为什么，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人为什么总要不识好歹？
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快死了。
在这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目中空空，心中却激涌着此生最复杂的思潮。
他想起此生所有重要的事，听见所有令自己无限痛苦的声音。
这些事，这些声音，不约而同的汇集脑海，撞击他竭力保持的虚假尊严，将他欲哭无泪的心情挤压得乱七八糟。
据说，人死后，自己可以顺其自然的原谅自己，当一切在完全迷失的瞬间明朗起来，他会理解自己是怎样妄度此生。
XXX
黄昏的金色夕阳下，林木间缓步走来一个人，皂底长衣上精巧绣制了成百或盛放或半开或含苞的各种姿态的粉红桃花。
在夕阳迷人的光芒中看来，似乎每一朵桃花都被神奇的赐予了圣洁而美丽的生命。
除了这些桃花，最令人醒目并为之侧目的事物，便是这个人背负的那柄沉静如玉石的无鞘快刀。
这个人走到许松身后站定，默默注视他染满哀戚之意的背影，为他那份无法言说的怨苦深深震惊。
他的黯然神伤，这个人竟似能强烈的感同身受。
其实这只因这个人顿觉他颇像自己正沉沦苦难的挚友燕归来。
过了良久，许松才察觉有人到来，却未一丝一毫的讶异。
他倦叹道：“是你，孟兄。”
孟无情的语声也透着倦意，这是一种人生的厌倦，人身上越消沉的情绪越容易产生共鸣：“你原来在这里，你本该一直陪在丫头身边。”
许松苦涩的牵了牵麻木嘴角，憔悴空虚的遥视林木尽头那一抹凄美晚霞，又叹道：“孟兄，这里有太多事你不知道，也不会懂，我害死了丫头的至亲，害死了……我……我的父亲……我欠陆氏的实已永远还不清。我何来颜面回到她身边？”
他耳畔再次隐隐约约听见那些话，从远远近近的记忆里穿出，刺破他仅存的自信，他已彻底无地自容，心痛如裂：“她对我说了很多遍，我只是她的许大哥，可我偏要不知足，不识趣，结果闹成如今这凄惨的局面。”
记忆里丫头的那些话，纷乱的挤在他脑海，像无数尖针扎得他灵魂面目全非鲜血淋漓，他痛到实在受不了，终于控制不住，猛地张口喷出一片血雨。
孟无情震骇，深知一个人喷出这么多血意味着什么，赶紧扶住他。
他却挣扎拒绝，抬手按胸，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我对不起丫头，我该死。我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丫头，先默默相思，最后转变成愈渐疯狂的追慕，可是……我这个背叛陆氏的贱人，有什么资格爱她？”
孟无情首次显得笨嘴拙舌，嗫嚅道：“你——不要紧吧？”
许松嘴角溢出紫黑的血，有一滴鲜明的滴落到一片叶子上，孟无情浑身一震，急声道：“你中毒了！”
许松艰难喘息，强作微笑：“我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能还清对丫头对四爷欠下的债，我害死的，又何止她爹？还有吴老头，还有……”
他心口剧烈的抽痛了一下，嘴里喷出更多的黑血，却仍拒绝孟无情的搀扶，有气无力道：“四爷苦心把我这个螟蛉之子栽培成如今声噪一时的商界新秀。他一直都很信任我，一直没把我当外人看，我虽不是他亲生，却从他那里感到无穷的温暖父爱。而结果，我……我终于背叛了他，害死了他……孟……我不配称你为兄……孟少侠，你说说看，天下还有比我更贱的人么？”
孟无情看着他，只觉连照在身上的阳光也变得非常沉重：“至少你良心未泯，否则绝不会在这里为犯下的罪行痛悔不堪。昨晚陆府一战，我掩护丫头逃走，而对付那群恶徒，你依然毫不手软。我看得出，你还有救。”
许松落寞呆滞的摇头苦叹：“你是想我用余生救赎？不，我中了江湖上最难解的费语知，这种毒……”
孟无情身心又一大震：“你怎会……”
许松慌忙哀求：“孟少侠，我求你，求你别问……”
孟无情凄然：“就算如此，你也该再和丫头见最后一面，让她知晓你的悔恨，或许她会原谅你。”
许松痴痴看着夕空，点头低语：“是的，该将一切了结，希望她及时苏醒，因为今天的夕阳和那天一样又静又美。”
XXX
泥土的朴实气味，花瓣的馥郁芳香，丝丝缕缕飘入丫头鼻中，直达肺腑，沁脾舒畅。
她熟悉这两种气息，甚至可说它们已是当今世上最接近她记忆的。
再沉重的悲伤与痛苦，也逐渐在这两种气息的弥散下悄然消融。
她终于从梦境醒了过来，蓦地察觉，身边一切原来美好得这般安详，并不比化作梦境的记忆差。
小木屋干净无尘，她下床赤着一双纤秀莹白的脚，一步轻似一步，走到窗前。
窗外花圃间，无数漂亮的蝴蝶自由自在，嬉戏飞舞，仿佛天空也下起了一场华丽的花瓣雨，和圃间的千百花儿相映成趣。
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丫头坐在窗下，面对铜镜，镜面似刚被人用心擦拭过，光可鉴人，柔和平静的光泽恍如无风的清泉。
她恍如临泉照影，心境更幽。
她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却几乎认不出。
比起以前的自己，镜中的自己明显瘦了，双目无神，散下来的长发略乱，整张脸前所未有的憔悴。
她从镜台下的抽屉里找到那把陈旧的小木梳。
张公子总喜欢用小木梳替她梳理长发，梳脊上似还残留张公子的一点手温。
手温尚感，人却不见，他有血海深仇要报，不可能再与她重续甜美情缘。
这次，抑或今后的所有日子，她只好独自梳妆，悲哀绝望的人最易触景伤情，即使是一片镜面也会引得她心痛如绞，顾影自怜的梳妆不免半途而废。
何况现在她和他一样，也有血海深仇。
她强硬的挤出耐性一下下梳理睡乱的长发，动作小心翼翼，仔仔细细，要把自己妆扮得如圃中每朵盛开在阳光下的花儿一样清新柔美，要用花儿的芳香完全驱散近日来心中积成块垒的苦闷悲情，要在今天重新把生命中一切细节审视处理一遍。
镜中隐约显出另一个女人，肤色暗沉，容貌却是倾国绝色。
丫头当然记得这个女人，这个深爱许松、叫做毒三娘的美人，这时也像一朵花，一朵正自静静凋萎的花。
丫头恍然，原来花最美的状态是在凋萎时。
而她岂非也正自凋萎？但她实在感受不到自己有什么美。
她对这个突然而至的美人视若无睹，继续一下下梳着头发。
毒三娘意味深沉的凝注镜中身影纤弱的她，良久才嘴角勾出一缕仿佛转瞬即逝的笑意。
她也只是看着镜中自己，觉得毒三娘那缕笑意是镜面不经意漾开的细微波纹。
毒三娘笑着叹道：“你还在恨许松吧？”
丫头道：“我已累了，不想再恨任何人。”
毒三娘道：“你不准备报仇？”
丫头冷如冰霜道：“我不必让你知道。”
毒三娘顿了半晌，又叹道：“其实有很多事，你不应该只怪罪于许松。”
丫头自嘲似的一笑，淡淡问：“还应该怪罪你，是么？”
毒三娘居然肯点头承认，笑容凄婉，让丫头担心她难辨真假的身影会猝不及防的在镜中支离破碎：“是的，一切都是我逼迫他所做，我若没有在他背后一直抽鞭子，陆府就……”
“你别再说了，”丫头面色苍白，闭上疲倦哀伤的双目，咬牙颤声道：“你出去。”
毒三娘目光几欲崩散，急声道：“我只求你明白，害得你家破人亡的真正凶手，是我。你该恨的人是我，你该杀我报仇。许松……他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
丫头叱道：“不需要你给那种叛徒解释，你立刻给我出去。”
毒三娘哑舌了，身上带来的那种浓郁诡异的香味渐远至无。
丫头鼓起勇气，再次睁开双目，回归现实，镜中果然已没有毒三娘妩媚绝伦的面影。
她全无继续梳头的心情，小屋静得空空洞洞，就像记忆的温馨快乐、和谐甜蜜终于彻底与她隔绝，成为比梦更遥远的模糊痕迹。
她内心闷痛，咽喉哽住，目光如雨光一般冰冷湿润。
她再也支持不住，伏在镜台上痛哭失声。
她的父亲没有了，她的家没有了，何必靠着这小屋这花圃这木梳自欺欺人？
纤细手指拿不稳木梳，啪的一声轻响，木梳落地，击碎了她自欺欺人的一片美好憧憬。
一切，都结束了。
而结束，也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XXX
一泓清澈见底的流泉，卵石光润如玉，悦耳的莺声呖呖，配合着激石的水声泠泠。
一张美丽绝俗中略显愧疚忧伤的脸，默然投映在泉水里。
不时有零星的叶子花瓣掉下，漂浮水面打着小旋儿。
这些调皮又安静的小旋儿，总是亲吻那张美中含愁的面影。
毒三娘缓缓抬起左手，呆呆抚摸冰冷柔滑的脸颊，似第一次看见自己倾城容颜，竟不禁也为之痴迷。
一尾鲜红轻盈如纱巾的小鱼无声的从一块卵石下游出来，用小嘴活泼的吐着一个又一个珍珠般晶莹的小水泡，亲昵的不断接触水中她那摇摇晃晃的倒影。
她嫣然笑了，为这不拒绝她的小鱼而笑，笑得清纯而甜蜜。
笑得不再像一个引人憎厌的罪人，笑得就像一个心无杂念的天真小女孩。
她笑着，忘了现实中早就注定的一切残酷命运，忘了时间的流逝。
一绺青丝散落下来，被微风吹拂在额角，她注意到了，却未用手弄开，任其静静垂着、飘着。
她咽喉突然有些发痒，于是小声而急促的咳起来，轻咳很快变成剧咳，咳得她身形颤抖，脸上沁出细细的一层香汗。
她慌忙伸手捂住嘴，想以此止咳，但无济于事。
终于咳声勉强停了，她几近虚脱，半倒泉边，这才发现捂嘴的手里已紫黑黏稠的血糊了一片。
她苦笑，毫不恐惧，毫不忧虑，只因知道许松绝对会陪她一起挨到最后时刻，他们会一起相依相爱到黄泉。
可她笑了一会又凄然痛哭，哭得泪眼婆娑，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一颗颗泪珠洒入泉水，惊走了那尾小鱼，却惊不散那些残花败叶。
江湖人谁能相信，艳名久播的毒三娘，纵横傲慢一世的蛇蝎美人，居然也有涟洏失声的这天？
其实世上绝没有永不哭泣的女人，正如世上绝没有永不凋谢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