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旧友之谈
驻军孛临城外的四国之师中,无一人入城。但这只是大部分人看在眼里的情况。
炎、卫两国军队抵达的第二日,城主中府便迎来了第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潜入城中乃至城主府中时极少有人察觉,真正察觉到的,也没有加以阻拦。
“来都来了,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干嘛,明明是来要个说法,还需像个贼一样?”梁洵推开平日会见临天司巡判等人的房间,连里面的人都没看清便出声道。
此时站在窗前眺望远景的人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把头转向梁洵,脸上是明显的怒意。
身着一套华丽的金甲,右肩臂上还饰有一虎头,侧身时便能使人看见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不觉心生寒意。年纪虽与梁洵相仿,但那张脸带给人的感觉却与梁洵截然不同。
那是久经沙场,饱经战火沧桑,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后,才会拥有的坚毅而粗犷的脸。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炎国援军的将领——陈革离。
“金虎战甲都穿上了,看样子你留在炎国混得确实不错,也不知何时炎国五侯能变为六侯,到那时,我怕是也要找你沾一点光了。”梁洵仿佛没看见对方怒发冲冠的样子,关上门十分悠闲地说道。
“这哪有当这座边城的城主来得逍遥自在。随口的援请就能将我这样的人给唤来。”陈革离的眼角有两道伤疤,在眯眼时两条伤疤合为一条,看上去更为骇人。
梁洵听出对方的语气中有浓浓的讥讽之味,轻叹一声:“看来你对当年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不告而别虽符合你的性格,但我们好歹是有过生死之交,梁洵。何况据我所知,当时你所遇之事并不急,真不知道这座孤城有什么地方是能吸引你的,能令你马不停蹄地跨越数千里路途来此。”
“炎国的空气太湿了,我喜欢来此吹吹西北风。”梁洵像是半开玩笑道。
陈革离并没有笑,而是阴沉着脸道:“若你觉得说出口的理由能说服我,那就继续说吧。”
屋内一阵沉默,梁洵像是被陈革离的态度弄得无话可说似的,只能在屋内缓慢踱步,而陈革离凌厉的目光也一直随他的走动而移动。
“都已经过了十年,为何就不能将这些陈年旧事给抛于脑后呢?你也知道,现在知道些什么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也不能去改变些什么。”梁洵突然停住,叹了口气,面露苦色道。
陈革离沉声道:“即便没有意义,我还是想知道原因,因为她?”
梁洵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下,眼中闪过一抹悲伤,他闭上了双眼,仰头苦思了半晌后,嘴唇微动,道:“对,就是因为她。”
陈革离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梁洵已经将沉闭了多年的心扉打开,他只需静待对方说出这个故事。但令他在意的是,梁洵的眼神里有不该出现的极浓的忧思。
“她自幼丧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爷爷,也就是孛临城的上一任城主,是他为孛临的繁盛奠定了基础。但好景不长,即便身为修为至倒海境的圣徒,积累多年的疾病终究还是带走了那位老前辈本已不长的残余春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找到了我,想让我接替城主这一位置。革离,你应该也记得,当初你已进入军营开始大放光彩,节节高升,但你没有来向我表现过任何的邀请,因为你认为我并不是一个愿投身战场的人。但你却不知,我虽无从军之愿,却并非无立功封爵之心……”
“你……”陈革离瞪大了双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后半句话。
“没错,我嫉妒你,谁能想到,那个在外人看来视功名万利于浮云,心胸极为阔达的梁洵,竟也会有嫉妒别人的那一天,哈哈哈……”
梁洵笑得很疯狂,也很畅快,这是他对自己的讥嘲,隐藏了快十年都难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嘲。
笑够了,他便接着道:“我本想着,在孛临干出了一番成就后,再来邀你来此,但没想这一别竟是十年。”
“你明明已经做出一番极高的成就了,繁比四国园都,还有孛临禁律,只要是踏入这座边城者无人不服。我不明白你到底还在等些什么,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梁洵无力地摇了摇头,看向远山眼神迷离道:“是,老头所期望之事我已一一实现,但唯有一点,我辜负了他,而这是我耗尽余生都不可能挽回的事……”
陈革离心中“咯噔”一下,想到梁洵方才异样的眼神,这才发觉这座城主府中,其实一直都少了些什么,只是他来时并未注意到。
“那是什么时候的……”
“就在我当上城主的一年后,那时我刚撤去守城军,设下临天司,完成对孛临的最后一次大改变。本以为此生做到这些事已应无憾,却未曾想上天给我下了这样的一盘棋,有得必有失……”
梁洵再次闭上双眼,整张脸上只剩痛苦之色,五官已经扭曲成一团,但毫无波澜的声音还在接着响起。
“庆鬼生两位鬼将之一,当时正追杀苻国一支守边军,她只是六莲上境的修为,却依旧毅然决然地出手为那支守边军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
一王二将四手,强如花百伶也只是四大鬼手的末位,一名鬼将的实力可想而知。
“梁洵……”陈革离欲开口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仇不报非君子,即使我现在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梁洵转过身,眼中的悲伤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盯上自己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凶戾。
他挺起身子,看向北山,傲然道:“九黎压境,对于孛临城和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陈革离眼神微动,以他对身前之人的了解,加上他现在所展露出的自信与狂傲,对方援请四国出军的真正目的他已能猜到一二。但正是这被猜到的一二,令他的心开始震颤。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太疯狂了。
梁洵看出了陈革离心中所想,缓缓开口道:“当初在炎园时,你我二人被冠以天才之名,在分别时修为皆到六莲搬山上境圆满,或许连九霄的那七人,我们与他们相比也并未差多少。”
九霄的那七名弟子没有一人是超过三十岁的,但如今的梁洵也才刚过不惑之年,正值春秋壮年,在日后仍有极大的变数。
陈革离接过梁洵的话道:“如今我已入倒海上境,我也能感觉的出,你现在的修为绝对在我之上,但越过那一道门槛,世上炼体命灵的圣徒,能做到者屈指可数。”
“在前些日子,孛临诞生了一个传说,关于一个耗费半生炼残躯,终一剑引天动万象的剑痴所创造的传说。我梁洵虽不才,但也想在青史上留下与之相同,甚至更为精彩的一笔。更何况,孛临这座边城,从建立起就必定是为奇迹而生,为传说而成,现在是,将来亦是。”
听着梁洵的豪言,陈革离只觉心中顿起波澜。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还是当年的那个梁洵,只不过此时他所背负的东西更多,也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