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地一声,倒悬于半空的灰网已然空落,其中早时不见了周忱三人的影踪。
沈隽藻退到门槛之后,大半个身子缓缓遁入黑暗,青环木门随之轻轻合上。
他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展露出先前的气度,笃定般要将其拦下。
只是在门缝最后还剩一眼缝隙的时候,沈隽藻左手的小指忽然无端地勾了两下。
不多时,墙外空地上张开的那张灰网随即倏然收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迟早会杀了你的。”
他的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冷眼望去空中某处。
然后连同最后都没有说尽的半句话,悉数淹没进了身周的一片茫茫夜色当中。
……
……
从沈园东门直入,走过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然后上到大理石制的台阶。
自下而上跃上一百零八级,其后沿着冲天而起火光的方向,左转。
行过十六株翠竹掩映的小道,三十六枝长恨花栽植的药圃。
看到一方烛火摇曳的圆池,便是到了宴会开展之所。
席上宫灯明亮,锦瑟动听。别亭满座者皆是言笑晏晏,喜不自胜。
而在本应居于宴间首位的沈灵君,此时却是主动将位置谦让给了一位锦袍烨然的青年。
“来。沈老太傅,晚辈再敬你一杯。”
锦袍青年端起酒樽,毕恭毕敬地向着沈灵君下座的方向敬了过去。
老人颓然白发,明显是有了意兴阑珊的醉态。但眼见着青年敬来,仍是要赶忙直起身子,满脸惶恐地回应道:“老朽不过雪中枯骨,何以劳烦殿下礼遇至此。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沈灵君言罢,立刻便又满上了酒,无论说什么都要惩罚自己一杯。
而座下的三两位客人也随即附和起来。
“一杯如何够,豫王殿下不远万里都要亲自来为老太傅您祝寿。咱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怎么能拉下呢?”一位蓄留长髯的朱袍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哦,那依伯光兄之高见,那当如何?”另一位肤如凝脂的年轻书生,继而追问道。
“应浮一大白!”朱袍男人拱手作举杯状,朗声说道。
“然也。“话音落下,两人言语之外旋即又有一者加入了进来。
但见其身着一件单薄的梨黄薄棉,左手高高举起,整个身子具已伏倒在桌案之上。
手里托着那盏空杯,嘴里还时刻碎碎念叨着“理当如此”的话语。
众人闻之皆笑,堂上青年亦是含笑无语。
而沈老太傅竟不知是受酒意所扰,抑或气氛至此,痴痴笑着然后拂起酒杯,将欲一饮而尽。
不过沈灵君的这杯酒到底还是没有喝下去。
满座者先是听到一小阵的风声,而在风声之后才渐渐闻听拂来的言语。
“爷爷您吃醉了。”
这声音自然是沈隽藻的,众人转头看时,正好瞧见他从竹林外划过的影子。
但下一刻,他足尖却是轻点上了池面的一扇圆叶,踝间略一用力,直接拂身上至别亭。
“是藻儿来了么?”沈灵君艰难地睁了睁眼,勉强挤出一张笑脸。
沈隽藻赶忙迎将上去,将老人搀扶起来,“爷爷,是孙儿。孙儿来迟了。”
“不迟不迟,你来的正好,快帮爷爷敬一敬贵客。”
沈灵君晃荡着身子,指了指身前的席面。
沈隽藻闻言却是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沈公子,既然老大人都这般说了,那我的这杯酒你便是逃不脱了哟。”
又是那身朱袍的长髯男子率先开口。
只见他笑嘻嘻地背后扬去,随即还想要多说几句。
但是当他再度张开嘴时,却离奇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发出任何生息。
紧接着他眼前光景顷之黯淡下来,耳畔拂过的清风甚至也不可闻说。
而且这种情况并不仅限于他,几乎刚刚出口言笑的众人皆应有之。
仿佛有人故意封闭了他们的感官六识。
于是堂下哀恫呻吟瞬间此消彼长。
沈隽藻手心中敛过一道光芒,之后轻呼出口气,然后招来两个仆从谨慎地将沈灵君护送了下去。
“咕噜噜…咕噜噜…”
居于堂首位置上的青年人厌倦了酒味,随即平静地为自己斟满一杯清茶。
沈隽藻架起双手,然后坐到沈灵君先前的座位上,说道:“似乎你才更像沈园的主人。”
青年人款款饮毕,说道:“这天下本就姓陆。”
众所周知,初子国的皇室姓陆。而青年人的这番话就等于变相的承认了两个事实。
一者他是皇室中人;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者则是无论皇帝的土地赏赐给了谁,终究还是属于皇帝的。
“你的计划并不奏效。结果还没等到你的杀手过来,他便已经跑了。”
沈隽藻也不在这件问题上纠结,借了由头又说起另一桩事来。
青年男人面色微滞,然后又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容,说道:“那可是我花大价钱买了涂山珍品灵宝大罗银网,你真以为会有那么容易逃出来吗?”
沈隽藻闻之一振。但还未等他做出太大反应,身后骤然划过三道虹光。
于是渐有血光溅起,同时还捎带着三颗血骨淋当的头颅。
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到沈隽藻脚下,他略微定了定神,瞬间认出了三者身份,正是不久前还在与沈灵君劝酒的三人。
沈隽藻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三人的底细。虽非私交甚密,但在两三月前都曾到过雪山。
他立时起身欲追,但堂下扶摇骤起,那三道剑光顷刻淹没其中。
“来无影,去无踪。身为通天司的官员,却比杀手更像杀手,当真可笑至极。”
沈隽藻眼见追逐不及,气急反笑。
那青年却是自得一份闲适,淡然说道:“算了。本王今天本来就只是想引他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罢了,也没打算真正杀他。”
“可我迟早会杀了他的。”沈隽藻转过头,双眸遍布血丝。“如此罔顾人伦,罔顾天理,与禽兽何异?”
他此时想必是气愤之至,但说出此话的时候腔调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宛如一汪死水。
“但本王要他活。”青年人轻轻摇晃起酒樽,继而说道:“留他还有大用。”
沈隽藻面上似有不忿,但却也不敢多问。
青年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嘴:“衍州守备将军的位子一直空着也不是件事,要不你来?”
沈隽藻略开脚边的三颗头颅,说道:“我可不会领兵。”
“没关系。会打架就成。”
“我只管明天一天。明日之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