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凤河边的人们也看出,巩垣是在帮这个女人,不管他说什么情愿帮他圆下去。便都附和:“是啊,别看他年轻,可看的书多,学问大着哪,听他的没错。”
那个时代,读书人不多,人们对占卜还是笃信的。
巩垣说的很认真:“看你前额平滑光洁,发际偏高而细柔,鼻梁平顺,鼻尖圆挺丰润,山根微微隆起,上唇人中长而深厚-----”
他边说便努力回忆着书里的语句,尽量说的通俗易懂,且贴近她的外貌,最大限度的提高这段话的信服力。
他最后劝道“从整体来看,你脸若盈月,地阁瘦而不亏,是旺夫旺子的命相。只凭一时之难便走绝路,可不辜负了你的丈夫和孩子?”
巩垣说的滔滔不绝,女人听的很虔诚,表情随着语句的转折而变幻着。从怀疑到信任,她一度经历了心灵的几次挣扎,毕竟好的希冀使她宁可信其有,她被这希望感动。
巩垣看看孩子:“这俩孩子多好,你女儿眉间的痣,亮中透红,美中带着富贵之气,险些被你断送了。”
他的语气带着责备,天缘巧合,女孩眉心的朱砂痣给了他二次发挥的机会。
女人心里悔了,她搂着孩子后怕:“对不起,学坤,真的对不起。你若活着就保佑咱的孩子吧。”
巩垣松口气,用力扶起女人和孩子,安慰道:“放心,已经保佑了,这西凤河正是汛期,能从激流里把你和孩子救起来,正是你贵人天相,命不该绝。以后为了孩子,要学会坚强,再不要走这条路。”
周围的人放了心,从家里拿些吃食给女人带上,看她带着儿女磕头谢过众人,踏上返城的路。
人们未曾散去,纷纷询问巩垣,有位路人竟提出求卦问卜。吓的巩垣忙拱手作揖道歉:“不敢不敢,我是看过几本书,那些话都是书上写的,哪里会算命啊。”
“那你是骗她?”
“也不是,书上是这么写,准不准不知道,为了救人,顾不了这么多,过了这一关,兴许她们就能活下去了。”
入秋的天气,白日渐短,还不到一个时辰,太阳就已西斜。走在路上的母子三人被身后的喊声叫住。
橘红色的太阳余晖里,沿路边的田埂上,追来一个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的姑娘。
她轻盈的跨过高低不平的田垄,径直跑到她们跟前,微微气喘。剪得齐齐的留海汗津津的贴在额上,细腻的容长脸蛋累的红扑扑的。
“总算追上了,”姑娘笑着露出两排细小牙齿,唇角缀了一对小巧的酒窝。
“这是俺哥让我给你带来的东西。”
“你哥?”女人一怔。
“是啊,就是刚才给你看相的,当时俺也在来着,你没注意,”
说着,姑娘把一个包袱递给女人:“这是俺和哥小时候的衣服,旧了些,你别嫌弃,给俩孩子穿,能省些。还有,”
她张开手,里面两块银元:“这是俺哥偷偷存下的,眼下仗打的凶,纸币怕你回去没法用,兴许它还能换点东西。
姑娘一行说着,女人一行听着,心里热浪直往上涌,她接过包袱,推回姑娘的手:“衣服俺收下,这钱还是---”
不等她说完,姑娘把银元硬塞到她手里:“你一人带孩子不容易,俺家好歹还有点地呢。俺们和你一样都是被抄了家,没啥值钱的,能帮的只有这些。俺哥让俺给你捎句话,无论多难,就是讨饭,也要把孩子养大,只要活着,总有出头那一天。”
女人点头应着,存了一肚子感激话还未说,见姑娘转身要走,忙喊道:“小妹妹,俺还没问你哥的名字。”
姑娘回头答了句:“哥叫巩垣。”
“那你呢?”
“槐花。”
女人带着孩子走了,她们离开的日子里,没人再提及,若不是天意使然,恐怕人们早已忘却。
两年后,战争已经结束。这天,小凤村迎来一位特殊人物,一辆风尘仆仆的军用吉普,带来身材魁梧,同是一脸风尘的将军苏学坤。
陪同他的是当时西风乡的书记沈知孝,在他们身后是那位险些被人忘记的柔弱女人。如今,她的丈夫凯旋而归,在最后的战争中,他深明大义,率将士倒戈,保全了一座历史古城。
且不说女人携儿女等得多苦,也不说是怎样阴差阳错投了生死簿,单凭女人这位死而复生的丈夫,就在小凤村引起一场轰动。巩垣的名字也跟着神奇般传言传开了。
苏学坤此次来,一是拜谢救了妻儿并给了妻儿极大帮助的小凤村民,二是拜访曾给了妻子生存希望,保全了自己家庭的巩垣。
巩垣只能忙着做解释。
苏学坤道:“不管当时怎么想的,救人是初衷,您聪明博学,更难得热情善良,仅一个谢字,实不足以报答成全之恩,您当之无愧。”他的话里充满尊重感激。
当巩垣问及他是否回乡时,他沉默后,怅然道:“您和小凤村已给了我一个家,知足了。日后携妻教子,尽享天伦,别无他求了。”
巩垣听后一阵感伤,正值壮年的苏学坤竟生出这种老气横秋、万念俱灰之意,心冷至极,不言而喻。
临行时,苏学坤对他说道:“学坤戎马半生,阅尽风云。小兄弟,听我一句话,政治是不能碰的,也不可信。”他拍拍巩垣肩膀:“今后行事要万分谨慎,咱们后会有期。”
说吧挥挥手,带着妻子上了车。车渐行渐远,留下的那些话,让巩垣回味了很长一段时间。
寒来暑往,岁月匆匆,风雨动荡。社会制度的巨大变革,让人的思想也发生巨变。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禁锢被颠覆了,不可逆转,形成新的观念。
尤其是年轻人,在以往相对封固的生活环境里,新思想的注入,激发了他们对政治信仰的笃信和阶级的忠诚。由此形成的斗争,开始延续,乐此不疲的争斗成了以后社会发展的主要推动力,也注定了巩垣一生的坎坷遭遇。
故事又回到开头的时光,夕阳斜照,给老槐树,给巩垣拉长了影子。
巩垣依旧坐的笔直,周围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主妇们的嗔骂,似乎离他很远,一双眼皮深陷的眼眶盯着黑暗迷茫的空间。他在聆听,在细嗅,调动着除视觉外的所有感官。声音、气息,甚至轻轻擦过他身体的风,是他感觉还活着的见证。
巩垣嗅到了晚饭的香气,街上孩子嬉闹的声音也小了。
此时,大槐树下来了一位陌生人,个子不高,瘦瘦的,戴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那些村庄
从他几乎全白的头发和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上看出,虽不合时宜,但确是位阅历沧桑的老人。
小凤村没人能认出他就是当年西风乡文化馆的曹云山,反右时被遣返,辗转二十六年,解除桎梏后重回故地寻访故友巩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