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相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这往往是被动触发的技能,如若主动以此解决问题,目的可能就不止解决问题这么单纯。
聂钊华就不怎么单纯,否则也不会特地拉上夏泫来赴这场家长见面的约。他们二人是发小,是同窗,也是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异姓兄弟,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当初也是和沈彣一个半径圈的。
家长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名为茗禅的茶楼。雅韵的名字源起茶楼的院落。青石板地面铺设得不算平整,房梁的漆面碎开露出原始的木纹,布满青苔的池塘里几尾锦鲤慢悠悠地游着。
处处透露出岁月的描刻,却也处处平添了意趣。
夏泫坐在池塘边的石块上,透过倒影看到聂钊华因兴奋和忐忑而亢奋不安的样子,轻轻摇头,专注起锦鲤来。其实他们已经冷战一段时日了,或许说,聂钊华对他单方面的冷战,为他对沈彣的事知情不报。在默契装傻的人中,哪怕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夏泫的隐瞒让聂钊华难以容忍。
面对指责,夏泫却不置可否,他确实是故意的,但却并非立场问题。四年前病房外的简短交谈,见到的是一个冰冷尖锐的沈彣,他并不觉得他变了,变的只有对聂钊华的态度。妄图在现实中寻求哪怕一息尚存的情感都会变成笑话,所以夏泫放弃了将沈彣带回聂钊华的世界的念头。
鞋底敲击砖石发出哒哒声响,庭院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原本聚集在夏泫跟前的鱼儿们受了刺激四散而去,水面破开一串泡泡。
看着沈彣从屏风后慢慢出现,聂钊华的胸腔某种存在缓缓胀开。
上天对某些人总是特别钟爱,三十多年前将沈彣带到了聂钊华跟前,十多年后又倾听了他的遗憾。沈彣与记忆中几乎没有变化的容颜,柔化了这十多年的时光——似乎他没有错过什么。聂钊华向前几步,想去拉沈彣,却被沈珄的出现生生遏停了脚步。
沈珄以外,还带了沈榭。这就很难让人相信沈彣和他一样担心气氛尴尬而找了缓冲,因为他与这位沈家名义上的家主从来就没有深交过。聂钊华再度看向沈彣,这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然后被强烈的陌生感击退了半步。
聂珩是和沈家一起过来的,敏感察觉出老师虽没有回避父亲的眼神,但也没有回应后,他机敏地出声缓和气氛。夏泫也没有辜负聂钊华的期望,积极寒暄,把人往屋内引。对了,还有卫明,在沈彣身边笑得那叫一个憨厚可掬!
“先生,外套给我吧!屋里很热。”
先生,是沈彣在聂家进驻华世后的特定称谓,此前他被称作沈顾问,即便干的也不止是顾问的活儿。这一时期他作为聂钊华的代理人,后者有多霸道,他的权限就有多大。因为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职位,加之为人处事很得人心,便被底下的人尊称为先生。区别只在非聂家系的人会加上姓。
于是沈彣极力撇清道:“阿明,叫我阿彣吧!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叫先生太客气了。”
“这不是客气,而是习惯,也是传统。”
事实证明,忠厚老实的人不一定傻,真傻,他也混不成聂钊华的亲信。沈彣一阵胃疼,索性任他去了。
十张太师椅两两相对,聂钊华看了看对面的沈珄,心里五味陈杂。这位大爷不一定是华泽维的人,但和自己妥妥不是一路人!即便此刻正讨论婚事,也没有一句话入耳,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沈彣,眼神不需要任何注解,可当事人却像没有感知到一样,自若地喝着茶。
这却苦了沈珄和夏泫,他们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来回间却都不是拍板决定事的主儿。直到沈彣起身去卫生间,聂钊华以相同的理由跟了出去。
“阿彣,等等我。”
“聂先生,一起去洗手间是小女生才会做的事。”
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叫我先生?不过他能指望沈彣什么称呼?和原来一样叫老板?
“我以为,你有话要和我说。”
沈彣懒得对他翻白眼,恰好走到了卫生间门口,直接进门上锁。解决完个人问题出来,外边的蘑菇还在,“您请。”
“我不想上厕所。阿彣,我们聊聊!”
沈彣站定,“所以,是你有话要和我说?只是,婚事相关事宜得与我兄长聊,我做不了主。”
他做不了主?难不成沈家能做他的主?沈珄古稀之年眼不花耳不鸣不正是因为乐得做他的白手套吗?是了,顷刻便能被拆穿的托词明摆着就是不想和你多说。
“阿彣,你......还在恨我?”聂钊华只能这样想。
然而沈彣却觉得好笑,“这话问的,难不成你在恨我?聂先生,爱恨情仇解决不了问题。”
难不成就自己抱有无意义的情感?聂钊华动了动嘴,挤出一句,“毫无征兆地辞职离开就可以吗?”
“说到这个,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借题发挥来一拨清算?用你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虽然不可能一劳永逸、一步到位,但肃整队伍,如你所想所愿那般稳步精进不是很好吗?”
他辞职之后,接手他工作的4、5个人花了4、5周才完全上手,而在他眼里却只是路线问题?!聂钊华一时间很是悲愤,“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沈彣蹙眉,他不懂了,这到底是自己不会说话,还是有人不会听话?让就事论事传达成了阴阳怪气。
“准确来说,是这么希望的。所以,如今我只是遗憾,遗憾你没有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聂钊华想起,三十年前在沈彣将佩戴多年的玉珩送给刚满月的聂珩后,自己曾问起过他的毫无留恋,那时他说,他喜欢往前看,不怎么回忆往事,因为——
“我的现如今比过往更值得留恋,我的未来也比过往更值得期待。现状的不如意最是让人怀念过往,所以,老板,上了年纪的人才尤为念旧!”
最后一句是明目张胆说他年纪大的,不过那时他们的人生还都在上行阶段,而今.......聂钊华本能地想要为现状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确实是他将华世从一个瓶颈带入了另一个瓶颈,勤勉努力地。多么可笑?可这个世界就是不乏此类笑料,只能归结于命数吧?
与大多数生意人不同,聂钊华本不信命,直到意识到了自己无法逆天改命。但他还不想也不能承认自己的谬误,人固然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看到最绚丽华彩的篇章,但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争不来一日之短长,也可以不去争。
“那样便能说明你是正确的。”
“阿彣?”
“聂先生,我从来没有要和你争个高低对错的意思。那个时候我也很迷茫——叶家的尸体吃完了以后,该何去何从?这一点我二哥在去法国的前夕也问过我,不是以疑问的口吻,更像是一个提醒,大概是在亲历了叶家的垮塌之后,他对这些更为敏感,也更为透彻,只是那时我还很自信,大多数掠食性动物也会在食物匮乏时食腐。可一个讽刺的事实是,叶家玩完之后,聂家也很快停滞。”
只是,庞然大物的死亡最是浪漫了,他们的尸体够吃很长时间。
可这不是繁荣,甚至不是虚假的繁荣。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华世自带的雷太多了,不该由聂家来全部担待!”
的确,华世爆没爆的雷都比聂家进驻更早便存在了。所以那个时候沈彣并没有想过将责任全部推到聂家头上,实际上在意识到自主研发遭遇瓶颈后,他便不再坚持研发的优先级了。他人是很固执,但他的固执基于事实,而非自我,所以鲜少犯错,也从不避讳认错。
然而沈彣的不坚持换来的却是聂钊华开始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胡来,沈彣已经很忙了,还得时刻预防他埋雷,结果是被猜忌分权,累极加气极,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身体很快就病倒了。
这样拖下去肯定不行。沈彣没有信仰,不知道异教徒和异端哪个更可恨,但哪个更可怕却是知道的,他和聂钊华僵持下去只会加剧华世内部撕裂!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说,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因为华世是工业企业,安身立命的是技术,是研发。
“可聂先生,要做主宰,就得什么都担待上。”
直到聂珩和聂辰来医院探望他。他们,一个乍一看挺像他们父亲的,细看又不怎么像,一个则怎么看都不像......沈彣突然就拾起了抛诸脑后的信念。
“不过,不是所有事都必须去争一日之短长,强行去看最好的结果或许才是最大的谬误。”
明明是相同的认知,聂钊华却整个堕入了失望。他懂了为何会觉得沈彣陌生,因为他的眼神,他看自己的时候眼里少了一种光芒,那光芒曾是自己的港湾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