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起了细雨,雾蒙蒙、湿漉漉的。
从停车场走到电视塔只是近百米的距离,聂珩整个被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雨雾。不过,这非但不狼狈,华灯初上,散射反倒让他看上去熠熠生辉,哪怕长途飞行和述职的无缝衔接过后,他其实是有些疲累的。
坐电梯直达瞭望台二层,一出门便是旋转餐厅的中枢。在侍者的指引下,聂珩来到了沈彧预定的包间门口前。
推开门,城市灯火透过巨幅玻璃窗点亮没有光源的房间,犹如一束爆裂开的烟花,在水珠的折射下,如梦似幻。而沈彧就置身于这束不灭的烟花前。
聂珩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了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名作《雾海上的旅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背景分明是疏离的......他下意识地在门边一阵摸索,最后还是在侍应生的帮助下,按亮了照明灯。
这时沈彧也听到动静,来到了他身边,“欢迎回来。”
看着她捉摸不定的笑容,聂珩很想抱抱她以确定实感,然而室内很暖,傍身的冷空气液化凝结成水珠,与雨雾汇集,大有滴落之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身湿,连忙将外套脱下来,又拿纸巾将头发上的水珠擦干,才将人抱进怀里一阵亲。
沈彧被他的热情吓到了,本能地有些推拒,但想到了今晚的雄心壮志,很快便随他去了。只可惜她的听之任之并没能让聂珩高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之前的抗拒拉走了,不甘心地啄吻几下后,便只是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交换鼻息。
“怎么不开灯?”
“城市灯火就像一束烟花,烟花只适合在黑暗里看。”
“不灭的烟花不会再让你流泪了吧?”
沈彧顿了顿,“是呀,那种让人流泪的动容只有一瞬即逝能带来。”
“物哀美学1?”
“这么说,我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的反面。”
“讨厌!不过,瞬间可能造就璀璨,辉宏却只能由绵长铸造。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瞬间的价值命里注定要被永久性所超越2。我想和你一起看的是这样的风景。”
“这是在向我表白?”
“你的答案呢?”
“我的你的感情不值得疑问,”聂珩轻揉她的后颈皮,“值得疑问的是,我出差的期间,你受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
“你的感情......合该是内敛的。”
沈彧鼻息一动,放低了声音,黏糊糊地,“催婚。”
聂珩听得一清二楚,却明知故问,“什么?”
“沈家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这倒不让人意外,沈家与他父亲在这件事上分明是一丘之貉。但依旧不是聂珩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不和我说?”
“不想增加你的压力。在这件事上你受到的压力比我只多不少,尤其顶着家族的光环身居高位,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三十而立与成家立业挂钩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事,不是吗?”
“大叔气。”
“诶?”
“你这话满满都是大叔气!而且不像沈家的大叔们站的立场。”他叹气,“见过我父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呀,是不是如果我不问,就没准备说?从他联系你起就该和我商量的!”
虽然文覠不负众望,充当了这个传话人,但早在沈彧进入聂钊华办公室起,聂珩便收到了安保部门传来的信息。自两年前工作重心转移到凤栖,鲜少在总部出入,无法第一时间掌握父亲的动向后,他便生出发展眼线的想法。然而离得近的砖,无论哪一块都极难撬动,而且风险高,也说不好会不会被反过来利用;离得远的,不新鲜也不必要。最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安保部门。诚然,公司的运作,他们的参与度极低,但各层、各办公空间的摄像头可不是白装的,他们也可以是最清楚大楼内人际交往、爱恨情仇的一群人。
于是那头沈彧和父亲聊了多久,他便在这头看了多久。虽然没有声音,只有画面,但他们能聊的东西很少,也很容易猜。
“那不也是在徒增你的烦恼吗?而且他毕竟是你父亲,让你去直面他的压力?不管怎么说,伯父对我也算和颜悦色,我撑住了,你也能缓缓。可是他让我意识到一件事,拖着不结婚会对你的事业有影响,你需要一个更厚实,能立得住的形象。”
聂珩没有否认,只道:“先不考虑这些,你是怎么想的?”
“我们本就是以婚姻为目的交往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聂珩却是明白的,“所以如何达成目的并不重要?”
然而明白不是认同。
“可婚姻不是目的地,而是一段新的征程!你确定想和我走下去?”
“当然!”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人也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为什么不自信?”
自信什么?自己是最好的选择?聂珩过去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计较爱不爱的那个,“你爱我吗?”
沈彧顿了顿,有点不相信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认真思索后道:“这就要看你对爱情的评估了。”
“诶?”这一下改换聂珩愣住了。
“两性关系里最糟糕的是两个婚恋观截然不同的人在那边风马牛不相及。回到你的问题,如果你想要的是行星围绕着恒星公转式的爱情,那么我只能明确地说不爱,我的世界不可能狭隘到一个人便能占满的地步,无论他的身躯多么伟岸;如果你指望的爱要求无条件的理解包容,同样是不爱的,我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也有自己的现实需求,有些可能受影响改变,但有些不会也不能;如果你预期的是浓烈到时刻燃烧爱火的炙热爱情,也是不爱的,我迸发不出这样的激情,何况是对任何时代的颂歌都无法将之吟唱到如此崇高位置的爱情。可如果是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上的爱情,是爱的;倾心相托,以诚相待的爱情,是爱的;能实现互惠共利的爱情,是爱的......”
聂珩有些听不下去了,生怕她接下来会说出诸如合作愉快、双赢之类的浑话,急急打断道:“那心意相通,相互扶持的呢?”
心意相通?沈彧怔了怔,他们岂止是心意相通?于是她狡黠一笑,勾上他的脖颈拉近,贴了贴他的唇,“这个问题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很会撩拨人,只是唇凉凉的,气息凉凉的,也让人心凉凉的。
“那靠近便会脸红心跳的呢?”配合着话语,聂珩搂上她的腰,将人往怀中结结实实地按了按。他决定自欺欺人,比起实实在在的拥有,虚情假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周身还裹着暖暖湿湿的潮气,沈彧的皮肤不免被晕上一层薄薄的潮红,虽然这更多地与温度相关。她将自己埋在他的肩头,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准偷听我的心跳。”
对此聂珩很懂事,只是抬手顺着她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末了道:“我会对你好的。”
闻言,沈彧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很认真地看他,“我也是,如你所想,尽我所能。”
这无疑是这个晚上最走心的一句话,也最让人心安。
“不向我求婚吗?”
“可是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说到这个聂珩有些后悔没有听从夏栎去意大利环游的建议,在巴尔干半岛是真的没有什么特产好买。
“有你,有我,不就够了吗?何况窗外还有一束礼花呢!”对身外之物,沈彧向来不怎么在意,从小到大她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一样富足。
看了看窗外的灿烂,聂珩吟着笑执起她的左手,正欲单膝跪下,却被她拉住了,“就这样说。”
于是他同时握上她的右手,“宁芙小姐,在今后的人生中是否愿意以我妻子的身份,与我并肩看比这窗外更恢弘绚烂的风景?”
“我很乐意。”沈彧笑着点点头,“之后要不要做点什么来确认一下?”
这种时候大概就是接吻了吧?聂珩正要行动,可一靠近便能听到她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她莫不是在暗示自己.....多番审视后,他才确认她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见他许久不说话,沈彧以为自己的暗示不够,又补充说明道:“我买了做苹果卷的全部材料,就差一个厨房......你家应该有烤箱吧?”
有,但现在是这个问题吗?
“老师和糖糖阿姨同意吗?”
她极其天真无辜地摇摇头,似乎不知道婚前与异性过夜应该提前告知父母,得到允许才行。
“你是在坑害我呢?”聂珩得出了结论,然后果断将人推到安全距离。
“什么呀?”
“意图破坏我在老师和糖糖阿姨心目中的形象!”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话,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你。”
“怎么可能?你分明是在捣乱!谁家父母会喜欢婚前就恣意拐带女儿在外头过夜的女婿?总之,不准再给我使坏了!吃完饭就乖乖回家,还要记得和他们说我的好话!”
“那么苹果卷......”
“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可是,我想一过零点就第一个给你送上生日祝福。”
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明明知道是在装可爱,但是是真可爱呀!这肯定不能拒绝,万一以后她不和自己演了呢?于是聂珩果断想出了折中办法,“那就在车里,等零点过后我再回家。”
注释:
1 物哀,是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文学理念,简单来说,即“真情流露”。
2 在艺术上,持久性要比独特性更为重要,集中的、瞬间的价值命里注定要被永久性所超越。——《西方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