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泼溅,粗槐傲立其间。七月的京城热得恼人,罗扇、冰盆全用上才有所缓解。
今日季泽凌不必去崇文馆当值,便与四公主伍希墨约好辰时三刻练武场相见,途中遇上淑妃,邀请傍晚共用晚膳,说要感谢对六公主的教导之恩,季泽凌连忙应下。
抵达练武场时,伍希墨已热身完毕。二人先是一齐巩固基本功,伍希墨又教了她一套拳——按理说,舞剑之人多少会些拳,可季泽凌毕竟没有正规受教,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故只会器械不会拳。
“冲拳与刺剑相似,都是以腰带动上身,先慢慢地将力量汇集到拳上,后迅速出拳,像这样。”说着,伍希墨“嗖”地出拳,只余残影。
季泽凌学着模样曲肘于胯旁,而后旋转胳膊出击,“这样对吗?”
“没错!记住,刀枪剑戟者,皆是拳臂之延伸。”
闻言,季泽凌尝试着把剑法化用为拳法,深感醍醐灌顶,便拱手作揖:“多谢公主教演!”
“嗐,不必如此客气。御女教我如何才能漂亮地云剑罢,我云得总不够流畅。”
“剑不用握得太死,否则是转不起来的”,季泽凌对比着做了两个示范,“其次是手腕要灵活,快慢分明,眼随剑动。”
“手臂莫要过多晃动,尽量以手腕为中心划小圈”,她走到伍希墨身后,引着后者握剑的手在斜上方旋出潇洒的弧线,“公主看,这样不就顺畅多了。”
“原是这样!多谢!”伍希墨兴奋地回头仰视她,头顶刚刚超过季泽凌的肩膀,身上的皂角气息让季泽凌瞬间产生了一种养妹妹的错觉。
适时,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季御女好、皇姐好。没想到竟在此相遇。”
季泽凌转身见到一位与伍希墨年龄相仿的少年,淡麦肤色、浓眉挺鼻、长身玉立,桃花眼含笑,面部轮廓隐约可见男子的硬朗线条——她想起了自家弟弟,唔,不知道季泽源有没有好好读书习武。
“五弟好呀!你也来练功吗?”“正是。”
季泽凌闻言也跟着问好,招呼着三人一起练武,未曾想两位少年缠着让她教了整整两个时辰,跟过年时带亲戚家的孩子似的。
“我去歇息片刻,二位继续便是。”在兴奋的少年面前,季泽凌还是败下阵来,走到一旁观赏二人比试,一位使刀、一位耍枪,斗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半晌,伍希墨后撤三步,揩了把汗,说道:“御女快来陪这狼崽子练会儿,我去饮些汤水。”
“来也!”季泽凌提剑起身,助跑几步便与伍子祎的长刀缠斗起来。刀法直冲勇猛,直逼得季泽凌退步侧身躲闪;剑术轻捷飘逸,欲前先后,看得伍子祎眼花缭乱。
“铛”“咣”的交锋声回荡在练武场内,亭午烈阳四射,透过窗户打在刀锋、剑刃上,晃得人眼疼,伍子祎却在这日光中看到那双杏眼中光彩流动,又聚成光刃朝她的对手刺去。
季泽凌明显感受到对面的少年动作变慢,便提醒道:“五皇子,莫要分神。”
“抱歉,日光晃了眼。”伍子祎心虚地移开目光,专注于剑的动作。
几回合之后,女子发丝微乱,剑尖点到少年最脆弱的颈部,僵在原地的伍子祎不由喉结一动。季泽凌收剑入鞘,抱拳示意:“冒犯了。”
少年找回了神智,回礼道:“谢…御女赐教。”
角落里的少女把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团扇,扇面上仙鹤亮翅于青山之间。
“五公主,您怎么藏在这里啊!可让奴婢好一顿找!”
“何事?”少女清清冷冷地问道,有些不耐烦。
“文贵妃有喜了!”
“阿娘有孕了?!”
“正是,三皇子不在宫中,您就快回去陪侍贵妃吧!”
“知道了,走罢。”
这顿晚膳用得季泽凌如坐针毡。
踏入乾仁宫时听到的那句过于亲热的“妹妹来了”,就昭示着这一餐并不单纯,季泽凌警惕起来。
大皇子已出宫立府,高脚桌上只有淑妃、六公主和她。扫一眼菜色,薄鱼脍、炙海虾、笋尖煨百腊、樱桃雪花酪……不是千里迢迢加急运来的,就是他国进贡专品,即使是当地食鲜,菜式也极考验刀工、火候。
季泽凌心想,不愧主管尚食局。事实上,见淑妃把六尚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账目清晰,后宫内鲜有怨言,伍至渺便默许她适当谋些私利。
“六公主常说夫子无所不知,跟着夫子学到许多。”淑妃摸着六公主的小脑瓜,丹凤眼里的笑意藏着精明。
季泽凌挂上礼貌的笑容,“公主谬赞了。教学相长,妾身也从中长进不少。”
“那最好了,还请妹妹今后多多留心。”
“娘子放心,妾身一定尽力而为。”
乳母领走六公主后,淑妃终于进入正题:“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如今陛下每隔个六七天就留宿一回依璟宫,金玉珠宝也流水似地进了妹妹殿中。”
季泽凌闻言一惊,执箸的手顿在半空中,低下眉眼解释道:“陛下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若论贤能才修,妾身自知难以望娘子项背。”
“哈哈,妹妹无须害怕,姐姐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说着,淑妃笑眯眯地为她夹了一只虾,“来,多吃些才能为陛下生养皇嗣。”
“谢娘子。”季泽凌咬开脆皮,心中忐忑。
“唉…”突然,淑妃造作地叹了口气。
季泽凌只得配合演出,“娘子何故叹息?”
“妹妹若能早生几年就好了!”
“妾身愚钝,不知娘子何出此言?”
“若妹妹能早几年进宫,替姐姐管教管教子靖就好了!”
“娘子说笑了,妾身不过小小御女,怎能管教大皇子?”
“妹妹有所不知,我那子靖又直又倔,真怕他得罪了朝臣,甚至冲撞了陛下!”淑妃露出担忧的神情,握住季泽凌的左手,“烦请妹妹替姐姐留意留意,哪怕出了岔子,我也能早作准备。”
季泽凌听到这里明白了大半,紧绷了半个时辰的心才敢放松下来,腹诽着:忧心闯祸是假,关心立储才是真吧。
“娘子且宽心,妾身听闻大皇子行事讲究,且既已成家,想必会稳重不少。”
淑妃听出她话里的婉拒意味,倒也不恼,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临走,淑妃硬塞给季泽凌一盒上好的檀色口脂,说着“妹妹闲暇时多来坐坐”之类的话。
回宫路上,意识到自己前段日子只关注后宫,忽略了前朝与后宫的联系,季泽凌便在脑中认真演绎各皇子入主东宫的可能性。皇嗣活过三岁才能入齿序,除却早亡的二皇子、六皇子,六岁以上的皇子有七位:
淑妃所生的大皇子优势仅在年龄;
文贵妃的三皇子只小一岁,但沉迷研究农术,无心夺嫡,且文贵妃也非喜好争夺之人;
四皇子的阿娘刘宝林出身宫女,身份低微;
五皇子生母是王府的侍妾,早早过世,好在养母是皇帝最疼惜的贤妃;
德妃的七皇子天资聪颖,然其实力雄厚、野心勃勃的母家既是优势亦为劣势;
八皇子则胜在其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黛婕妤;
最后是皇后的九皇子,亦是最年长的嫡子。
其实,当年还是王妃的皇后第一胎是龙凤胎,由是被扶为正室,可惜大公主的双胞胎弟弟没能活过第一年的冬季。倘若这嫡长子活到如今,也就不会有太子之争了。
这在宫中算个小忌讳,季泽凌还是从四公主那听来的,惟叹一声世事无常。
因为大亘开国男丁较少,几乎无人敢戕害后妃及其皇嗣,加之宫妃各有营生操心,宫内斗争远少于之前的王朝。然一旦沾边权力争夺,看似风平浪静、各行其道的后宫,就显露出其暗流涌动、站队拉拢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