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国,辰兴十一年。
京城一隅的院子翠意点缀,水缸里泛起乍暖还寒的波纹。
“闺女,此去名次还是次要,最要紧的,莫要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季明为女儿季泽凌最后清点行囊,愁眉苦脸地嘟囔着,“爹不过从六品,若惹出事端,爹真的保不住你啊…唉,都怪爹无能,要是当年——”
“行了行了!说什么丧气话!”覃小桂打断男人的絮叨,手上不停整理女孩的头发,“我闺女知书达礼,定能在桃花竞上拔得头筹!闺女,你看娘这成语用得对否?”
“对,阿娘顶顶聪明!”面前的小姑娘身着浅青襦裙,细眉杏眼,双鬟如墨,双手交叠,隐隐约约可见拇指和食指侧的茧子,身姿挺拔得小杨树一般,言语中笑意满满。
“姐姐还会回来吗?”一旁的少年抱剑而立,身高刚刚达到女孩的肩膀。
“不知道,源儿会想姐姐吗?”
“嘁~我才不会!”
“哈哈,不会就好,书都背完了没有,就在这看热闹?”
“我这不帮你拿剑嘛”,少年没好气地把剑递过去,“给,自己拿着,我进屋了。”
“诶,季泽源!怎么如此无礼?”
“好了,爹、娘,巳时已近,女儿该走了”,季泽凌把剑背在身后,面对有着十六年养育之恩的双亲郑重行礼。
见季父仍旧面露担忧,女孩安慰道:“爹娘放心,女儿苦读十年有余,行事自有分寸。”
“诶,路上小心啊!”
“闺女,一路顺风!”
其实到皇城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季泽凌不急不徐地孤身北行,行道两侧的榆树抽出新叶,一对狸花在墙根纠缠。一路上瞧见三两成群的女娃,身后跟着提行李的家仆,只一眼就知道出身高门大户,想必也是桃花竞的参赛女子。
说到桃花竞,就不得不提当今大亘建立之不易:
乱世出群雄,太祖伍悯出身武将世家,颇有名望,手下伍家军治军严明,一路上得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改朝换代本破竹之势,怎料叛徒泄密,在入京前的要隘一战上受困多月,死伤惨重,好在伍家军狠绝,突围而出,终助太祖登九五宝座。国号“亘”,寓意国祚与疆土无穷无尽;又因家乡大稔,定年号为“元穰”。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扈烈国趁战后虚弱向南进犯,大亘连丢三城,太祖亲征,后无数好男儿同扈烈连战五年有余。直至元穰六年,边关才渐趋安稳。
虽龙椅已稳,然国内壮丁凋敝,民生恢复遥遥无期,地方开始出现由寡妇、孤女组成的互助会,办女学、事生产,效果显著。由是令出中书,顺应民意,放开部分职业对女子的限制,鼓励女子有才亦有德。
元穰十五年,大旱,扈烈再犯边境,太祖亲征途中驾崩。当今圣上以嫡子身份即位,因登基当晚北极星异常明亮,故改年号为“辰兴”。
辰兴二年,形势渐稳,宰相上书,提议办京城女子之科举,为天下女子之榜样。上以为然,入与近臣商定,终出细则:女子京赛三年一届,参赛者须从颜色、经典、诗赋、舞乐、武艺、奇技六科中挑选两科进行比试;初试在清明节举行,由宫内女官、诰命夫人、皇亲国戚、文臣武将打分,除颜色科以外,其他五科于皇城外进行,京城百姓均可围观;初试通过者须十日后参加皇城内的殿试,三日后公布排名。因清明时节正是桃花盛开之时,故民间称之为“桃花竞”。
由于理论上当朝婚后妇人仍可出门从事生产,故桃花竞除了遴选才女当职,兼有扩充后宫、供皇亲国戚挑选儿媳妇的功能,且大臣们也愿意从这些得到皇帝肯定的女子中为晚辈挑选伴侣。
辰兴三年,首次桃花竞中,程太医之女程如卿报考奇技科,因医术高超一战成名,又上言医女无数却身份低微,故圣上特增娇杏科,由此桃竞七科正式形成。
这般回想着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故事,季泽凌已然随着人流来到南靖门前。放眼望去,浓妆的、淡抹的,姿色万千;背红缨枪的、抱琵琶的、挎彩圈的,各显神通;笑的、蹙的,都安静等着查验通行许可。
季泽凌看得有些痴了,又怕冒犯到人家,旋即低下眉眼。她心想,这些女子是如何生得这般妍丽美好的?幸好自己没有报颜色科。
轮到泽凌了,她深呼一口气,把十日前拿到的通行证递给卫兵——她虽然轻松通过初试,且收获了阵阵叫好,但今日见到这么多才貌双全的女子,难免心有惴惴。
顺利进入后,泽凌被引到偏殿等待不久,便被一位大太监引去经典科的笔试,多是对四书的释意和理解,当然也有对时事的谏议。结束后等了一个时辰,她又被召去武艺科的比试。
飞檐入云的宣政殿内,下端鎏金的红柱对称而列,红梁上雕画着吉祥的纹样。大殿两侧端坐着些面容尊贵之人,在高柱的映衬下显得渺小。负剑立于玄砖上,她余光瞥到了夫子心心念念的、东市打铁大娘夸赞的上位者——九级正红台阶之上,金得耀眼的龙椅之上,他带着笑意审视来人,旁边坐着一位端庄华丽的妇人——想来是皇后殿下,宦官、婢女、护卫侍于两旁。
铁板,泽凌心想,他的胸腹看起来像铁板一般坚硬,但感觉不如想象中太祖健壮。
泽凌听季父描述过太祖亲征的雄姿——铜浇铁铸的手臂,鹰拿燕雀般从溃败的敌军中把其首将拽下马来,等被拖回营地里,那首将的小腿已肉烂见骨。
以往她还将信将疑,今日亲眼见到太祖之嫡子,心中相信占了大半。
不敢打量过多,便听到贴身太监高声唱着参选者的名字:“兵部侍郎之女,胡芸!”
列内一个高挑的姑娘应了一声,出列行抱拳礼:“献丑了。”
上位者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始。
只见她调整呼吸,稳稳起势,仿佛能看见气息在其身体里流动,身形如云,大有以柔克刚、绵里藏针之势;躲闪似风,教人捉摸不透;忽地,冲拳破风,只留下一道残影;全程两股蹲得极低,稳如劲松。她缓缓收势之后,季泽凌默默在心里鼓掌叫好。
“太极拳打得不错,胡侍郎教女有方啊!”
“陛下谬赞了。”右侧席位上一人起身拱手。
接下来的参选者被一一叫上前展示,上面的二位点评一二,下首的权贵也写写画画。
她这才知道之前背红缨枪的姑娘名叫林雯雯,真耍得一手好枪,“嗖嗖”风声在殿内回旋,缨子画出漂亮的红线。左席一位身着玄色朝服的男子频频投去目光,尽管面无表情,但眼神中流露出欣赏。皇后似乎注意到了,便与陛下耳语几句,后者摸摸下巴,一副了然的神情。
季泽凌等得有点焦急,特别是看到有姑娘失误的时候,她的心就跟着空一拍。
不知道默念了多少次“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尽人事,听天命”之后,终于听到——“河南道青州府果毅都尉之女,季泽凌!”
“在!”她赶紧出列回应,抱拳行礼,“民女献丑了。”
得到示意后,她先持剑鞘作了几个棍法,然后迅即翻腰后退抽剑,观众不由得跟着屏息,她左手持鞘格挡,急急向前撩、刺,又向一侧躲闪点剑,仿佛希望击中假想敌的手腕;时而架剑抵挡,时而仆步攻击下盘,时而背生花消解前后夹击,雕有蝠纹的剑首与银镯偶尔相碰,叮叮作响;美感与攻击力并存,高低起伏,进退有致,仿佛苏式园林中的布景一般山水相依、层次有序;最后云剑如花,横斩假想敌之首级,只是银镯竟甩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石砖上。
季泽凌微微皱眉,这可不在她的编排之内,于是将剑鞘放在腰间,腾出左手,以剑尖将银镯挑至腾空,左手接住。随后,她才挽了个凌厉的剑花,收剑入鞘,敛起锋芒。两侧的观众才放松下来,左右私语,满是惊叹。
“陛下、皇后殿下、诸位大人见笑了。”她抱拳肃立,微微低头。
坐在左侧的五皇子伍子祎看得坐直了身子,眼神随着一招一式跳动,翩飞的剑穗一下下砸在少年心上。他本以为这个气质温和的女子会像中秋家宴上的舞姬一般,仅仅以剑为道具而舞,未曾想其拔剑那一瞬,她眸中的狠厉与淡漠使其心颤。
他心中默念:河南道青州府果毅都尉之女,季泽凌。
座上人抚掌而笑,连说三个“好”字。
皇后殿下立马接话,“季姑娘身轻似燕、运剑如风,本宫好生佩服!”
“真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陛下、皇后殿下过奖了。”
上位者上身前倾,对面上宠辱不惊的小姑娘流露出浓浓的兴趣:“你还报了哪一科?”
“回陛下,民女不才,忝列经典科。”
“哦?为何不报颜色科?”
“回陛下,民女并无好颜色,仅有十年寒窗傍身,不敢肆意捣乱。”
“你这剑法师从何处啊?”
“民女出身低微,无师可从,只得比照剑谱修习,又窃观家父军中之棍术刀法,便学了个大概。”
“哈哈,有趣,有趣。”
“既然陛下欢喜,不如将季姑娘纳采入宫?”皇后适时开口。
五皇子屏气凝神等着父皇的回复。
季泽凌也闻言一惊,左手握紧了剑鞘。
她借着父亲所在折冲府宿卫的机会参选,不过是为了谋个一官半职,让母亲不必起早贪黑织布、父亲不必日日担忧丢饭碗,当然也让自己在媒人那里说话多些分量。入宫,她不敢肖想,不过既有职位,对她来说倒也无差。
“也好,季姑娘可有异议?”
季泽凌跪地肃拜,“此乃民女三生有幸矣!承蒙陛下厚爱,民女定尽心尽力,不负皇恩。”
“好!起来罢。”
“谢陛下!”
见平时情绪起伏不大的养子莫名颓了精神,贤妃投来问询的目光,五皇子摇摇头,低头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