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母亲的哭泣变成了时断时续。
老马叔走了过来,他是见母亲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不放心才跟过来的。
他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心情复杂的望着这个悲凉无助的老妇人,在夜色朦胧、广袤无垠的田野里,显得她更加渺小而柔弱。
对这位曾被自己尊重依赖的东家太太,不禁生出了怜悯。
在天翻地覆的时代。他是不折不扣的雇农,和东家分属于两个阶级。按政策分了她的地,成了和东家太太平等的人。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更不知道以后如何与东家相处。
巩家不仅是他的雇主,也是养育了他的恩人。
因为取消了剥削,刘妈被儿子接回了家。土改工作队也曾多次动员他揭发巩家的剥削罪行,其中也不乏有些对巩家有旧怨的人怂恿。
但他却守口如瓶,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巩家对穷人所做的善事,哪怕是点点滴滴,足以让他不能够去落井下石。
母亲似乎觉察到身后的人,从脚步声里猜出是谁,她用手托起一捧黄土,手指张开,任凭它们在指缝间缓缓跌落。
她对来人,也像是对自己说着:“这些地,我们祖祖辈辈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啊,有皇帝时我们交皇粮,连年战争我们被征军粮,哪朝哪代不是规规矩矩的交纳赋税。官府里横征暴敛,哪一样能饶过我们。”
她手拍打着土地,声音也高了起来:“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吗?地咋就不是自己的了呢,老天爷,你为啥这么不公啊!”
她悲愤,她委屈,她迷茫,已风烛残年的她,怕是再也弄不明白了。
老马默默地蹲在母亲身旁,对她的话无法回答,因为他也搞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个新政权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小凤村的大多数穷人在土改中看到了希望,为了保卫土改的胜利果实,他们参军参战,表现出极大地牺牲精神。但是这一切,又确实是建立在少数富人的痛苦之上的。大概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阶级之间的斗争吧?
夜,越来越深,老马搜肠刮肚的想找些劝慰的话,可琢磨半天只说了句:“夜里风凉,您还是回去吧。”
母亲看了他一眼,很认真的问:“老马,你也说说,我家几辈儿的人都是雇工种地,佃田收租,对佃农和雇工也没亏待过,就是歉年那租也是减了的。本来是双方自愿公平合理,咋就成了剥削,还有罪了呢?我一辈子活的循规蹈矩,清清白白的,为啥还得改造,要重新做人,那没下过地干过活就不算人了?”
老马也说不上母亲的话对不对,倒是好笑,土改干部嘴里那些新词他也不懂。但不管怎样,得先把老妇人劝回家。
便说道:“您说的也在理,从俺知道的老东家说起,到您和少东家这儿,对下人的好是没说的了,就是灾荒年哪家佃户揭不开锅了,您不也接济了吗。俺琢磨着富人里头能做到这样就是好的了。”
他顿了一下:“这次土改,给俺也分了地,可俺想着----”
没等他说完,母亲拍拍他的手臂:“别说了,老马,我知道你咋想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在我家干了一辈子,虽说吃穿不缺,可啥也没落下,分点地是应该的,不心疼。我就是觉得这一片片的地像被风吹没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俺能体谅您,家里地多,以前总是买的多,卖得少,眼前一下都没了,一准受不了。俺那死鬼媳妇的娘家,五年前卖了家里仅有的两亩地,卖前全家哭了一宿,那滋味能记一辈子。”
老马的话让母亲一下想起父亲签买地契约时,卖主那失落的眼神和发颤的手。
见母亲听的出神,老马打开了话匣子:“您钱多地多,一亩地、一块大洋的看不到眼里,两手空空的日子您也没尝过,咋会知道一亩地在穷人眼里的分量。按说土地买卖是双方自愿,可讨价还价时,您少付的一块大洋,在灾荒年它可是能救一家人的命啊。还有那年村东的郭怀印-----”说到这儿,像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口。
母亲叹口气:“都这样了,你还讲究啥,以后再不要东家东家的,咱都这把年纪了,就让我多听听你的心里话。”
老马点头继续道:“您还记得那年郭怀印来借五块大洋,没给他,”
这事母亲记得:“是来瑞他爹嫌他懒,不正干,不愿帮他。”
“可就是为抵这五块大洋,他把闺女春儿给人做了小,才十四的小姑娘,让一个糟老头子做践,再加上大奶奶的打骂虐待,不到半年,小姑娘就跳了河。”
母亲一愣:“就为五块大洋?”
“对,穷人的命,贱哪。还有,每到年关是讨债的日子,那年,大有的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凑了凑,还了您的债。没想到,正月里儿媳难产没钱请大夫,一家人眼睁睁在那拖着等,结果孩子大人都没了。还有----”
“别说了,”母亲颓然坐到地上,啥也不想听了,她活了一辈子,自以为堂堂正正与人为善,万万没想到会无意间害人性命。
老马坐了下来,劝她道:“这不怪您,都是您没想到的。穷人一旦靠借债过日子,就是成了无底洞,您就是有钱也没法填。俺想说的是,对穷人来说,钱再少也是连着命。天下的穷人最多,要都穷到绝路上,那可是要命的事。只要命都豁出去了,那天也能掉个个呀。俺看这世道逼的也差不多到份上了,这天可不也就反过来了吗。”
老马的一席话,让母亲安静下来,她自语道:“这么说是天意啦,”
她看看老马:“谢谢你说的话,以前没这么想过。我买过地,也买过人,从没想过卖家的感受。记得十年前买槐花时,她娘千恩万谢的,我还以为做了善事。也是,母子连心,不逼到份上,谁舍得啊,可惜,找不到她父母了,要能找到,我把槐花还给她。”
老马笑着说:“您那,天生心善,就是找不到她父母,槐花跟着您还能委屈啊。好了,您也该回了,别让小辈们着急上火的。”
他搀起母亲往回走。
月牙儿已升到了中天,微微泛着银黄色,羸弱的月光下,这对身份迥异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在凸凹不平的原野上。静寂中,他们的话语显得格外清晰。
“您放心,俺是在巩家长大的,不论您是富是穷,俺都不会离开这儿。”
“你再干活,我可付不起工钱了。”
“不收钱,俺也有地了,老胳膊老腿的,还指望您的小辈呢。”
“敢情好,我们地主阶级也沾沾你无产阶级的光。”
“呵呵!又在说笑,您不是现在也无产了吗。”
“哦!把这茬忘了,嘿嘿!还是无产好,不用惦记着守了,老了老了,都带不走的。”
“哎!----您当心,这有个坑。呵呵!您想开了?”
“想开了----你也慢点,老了眼不顶用---我还有你这个朋友陪着,知足了。”
“好,好,您想开就好。”
-------------声音渐渐远去,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