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浩一步一挪地走进麻将室，走到距离房门最近的那一把椅子之前，把手掌平放到椅子背的顶端，整个身体几乎快要倚靠到椅子背上。
“坐吧。”
岳锋稳步走进麻将室，紧紧地关上房门，并把门锁上。确认房门已经牢牢地锁住之后，他又走到窗边，把窗户关紧，再把摆放得歪七扭八的几把椅子重新摆正。摆好所有的椅子之后，他立刻看到散落在麻将桌边缘和地板上的几片烟灰以及随意地丢弃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些散碎垃圾，忍不住皱起眉头。
宁天浩小心翼翼地拉开自己面前的椅子，坐到椅子上。第一次走进麻将室的他再一次露出刚刚来到店铺时的那种拘谨模样，几乎不敢去触碰自己面前的麻将桌，只是把脑袋埋得很低，并把双手平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岳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起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抹布和扫帚，把所有肉眼可见的烟灰和垃圾全部打扫干净，再走回到宁天浩身边。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宁天浩身边，略微俯下上半身，并把一条手臂搭在宁天浩所坐的椅子的顶端。
“老板，我……我也不想这样做……”宁天浩的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清。
岳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注视宁天浩的脸庞。他知道，这个时候，他首先需要做的，是聆听，更是先尽可能地弄清整件事的情况。
“我考试……考得不好……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还在我爸妈面前骂我……”
宁天浩的话时断时续，整个人完全是一副不情愿说这些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事说清楚的样子。
“自从……那一天，我被那几个人打之后，我爸妈就知道我来店里玩牌……从那之后，他们就不让我再玩牌，还强行把我所有的牌都锁进柜子里……”
岳锋再次皱起眉头，嘴角连续抽动两下。他心里很清楚，凡是客人的家庭问题，全都是他不该参与也没有能力参与的，无论对哪一个客人而言。
“还有……我们班上的老师骂我，不只是因为我考砸了……还因为我和班上的人打架……”宁天浩抬起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身前的麻将桌的边缘部位。
岳锋露出严肃的表情，瞪大双眼。他已经足够了解宁天浩的性格。对于宁天浩这样的人而言，如果动手，就只能是在真的受到严重的侮辱或者被逼到绝境的情况下。
“我被那几个人打的事……还是在我们学校里面传开了……”宁天浩用门牙咬住下嘴唇，“有些人开始找茬，不停地嘲笑我，就好像这是我的错一样……当他们公开嘲笑我，甚至直接骂我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
岳锋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一口气。他早已知道，在时常来到店里玩牌的北源八中的学生里，没有一个人是和宁天浩在一个班级里面的。宁天浩平时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其他的朋友，总是独来独往，甚至几乎不会主动和他人说话。而且，在离开《阴阳斗》卡牌的情况下，他和这些在卡牌游戏圈子里的认识到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更没有什么深入交流。葛崇达、尹斌等人都或多或少地和他说过这些事。
“后来，我爸妈要把我送到一所几乎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去……我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们就把我锁在家里，还把我的牌全都烧掉……甚至不准我吃饭……”
宁天浩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把头埋得越来越低，整个人几乎快要钻到麻将桌下面。不过，他始终没有一丝哭腔。
“趁他们出门，我终于把锁打开，这才逃出来……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
岳锋一动不动，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自然能够想到，宁天浩的家人迟早会发现他从家里逃出来。而且，如果宁天浩一直待在这里，他们也迟早会找过来。一家人闹事的能力很可能比唐伟一个人闹事的能力大得多。到时候，他很可能不得不面临更加麻烦、甚至难以正常地收场的局面。
“谁是老板？”
一声响亮而又无比尖锐的声音骤然从门外响起。
岳锋当即露出警觉的表情，转向紧闭的房门。即使隔着房门，这一声明显的质问也显得十分刺耳，几乎想要让他立刻原地跳起来。他能够听出，这个声音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而且，很明显是那种经常训人或者发号施令的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刚刚响起来，距离麻将室比较近的两个玩家的脚步声和从头顶上的楼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就再次响起来。
“啊……您……您好，请问您找哪位啊？有什么需求？”谭楷的声音明显变调，一听便能够听出是十分不自然的声音。
岳锋略微转过头，看向宁天浩。他注意到，宁天浩对这个女人的声音毫无反应。
“谁是老板？叫你们的老板出来！”中年女人的声音再次提高八度。
岳锋露出嫌恶的表情，抬起手掌，用手掌紧紧地握住门把手。
“嗯……我们的老板有点事，正在处理……您看，您有什么事……能不能先和我说？”谭楷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和音调。
“不行！马上叫你们的老板出来！我没工夫和你浪费时间！”中年女人既显得十分愤怒，又显得十分不耐烦。
岳锋当即咬紧牙关，抬起另一只手，向宁天浩做手势，示意他先留在这里，随即重新打开房门，走出麻将室。
“岳……岳哥……”
“岳老板……”
站在店门与柜台之间的空地中央的谭楷和站在楼梯上的伍奎先后露出有些手足无措的表情，把目光转向岳锋。
岳锋没有理会谭楷和伍奎，先向再度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两个卡牌玩家摆手，随即直接走到空地的另外一侧，注视站在店门口的一排人。
站在正中央位置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她梳着齐耳短发，戴着一副宽大到足以遮挡住半张脸的眼镜，脸色枯黄，目露凶光，一双干枯的手掌几乎完全是皮包骨头，整个人全身上下释放出与她的身材完全不相符的强大气场。很明显，刚才的那一连串质问的话全都是她说出来的。两个显得更加年轻一些的年轻女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人同样露出有些气愤的表情，另外一个人则显得有些不满。再往后，是两个并排站在门外的中年女人，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干又瘦。两个身穿黄白相间的校服的男生站在最后。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低着头，面露愧色，双眼紧盯自己穿在脚上的鞋；另一个显得稍微强壮一些的男生则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昂着头，时不时地转动脑袋，还趁所有人不注意把自己的身躯略微倚靠到身后的护栏上。
“你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气势汹汹的中年女人当即把目光转向岳锋，并径直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岳锋的脸。
“我是。”
岳锋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中年女人的动作，只是不卑不亢地答话，面无表情。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在店里见到过这两个男生，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身穿黄白相间的校服来到店里的学生。他记得每一个来过店里并在店里注册过玩家身份的玩家的脸，尤其是未成年的中学生玩家们。
“请问您各位有什么需求？”
“我是五中的教导主任！她们两个是这两个学生的班主任！”
中年女人抬起右脚，用脚尖连续地踩地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并向后抬起手臂，不停地挥动手指。她先指向紧挨着她的两个年轻女人，再指向两个已经长得和多数成年人一样高大的男生。
“我问你，是不是你把电子烟卖给我们学校的这两个学生的？嗯？！”
岳锋瞬间脸色大变，当即后退一步，随即扭过头，转向谭楷和伍奎。他看到，谭楷露出十分慌张的表情，整个人连续后退两步，几乎快要撞到楼梯口的扶手上。伍奎则露出十分尴尬、甚至可以说是无地自容的表情，整个人显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恨不得立刻直接钻到楼梯下面去。
“我问你话呢！到底是不是？”中年女人不依不饶。
岳锋嘴角抽动一下，几乎快要忍不住握紧拳头的冲动。不过，他还是轻轻地吸入一口气，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保持不变，并把上半身略微往前倾斜一下。
“老师，请您稍安勿躁。对于这件事，我也需要先问清楚。”
气势汹汹的教导主任没有立刻继续追问什么，却仍然恶狠狠地盯住岳锋。两个女老师则把目光对准谭楷和伍奎，并把自己提在手中的塑料袋举起来。装在塑料袋里面的，是相同型号的电子烟，以及除外表配色外都完全一模一样的电子烟包装盒。倚靠在护栏上的高个子男生则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乎。
“小谭，小伍，这是怎么回事？”岳锋转过身，紧盯住谭楷和伍奎。
谭楷露出更加为难的表情，再次后退一步，既不敢面对岳锋的目光，也不敢面对教导主任、两个老师和两个学生家长的目光。伍奎则几乎毫无反应。
“他们两个有没有到我们店里来买过电子烟？是不是你们两个把电子烟卖给他们的？”岳锋继续问。
两个卡牌游戏玩家忍不住上前几步，把目光投向谭楷和伍奎，并露出异样的表情。二楼的客人们则大都露出完全无所谓或者少见多怪的表情，好像完全不在乎前来兴师问罪的老师和学生家长们。
“是，还是不是？”女教导主任把目光转向谭楷和伍奎，厉声质问。
岳锋大步上前，走到谭楷面前。他没有立刻说任何话，却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无论是谭楷，还是伍奎，都完全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
“嗯……是的……”
谭楷不得不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乎只有他和岳锋能够听清的话。
“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中学生啊……他们来的时候，没穿校服……”
站在门外的两个中年女人也先后把不满的目光投向谭楷。身材矮胖的女人露出和女教导主任几乎一模一样的气愤表情，身材干瘦的女人则毫无表情变化。刚好从步行街上经过的两个路人先后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她们。
岳锋走回到柜台之后，打开店里的监控录像。
已经变得面无表情的女教导主任稳稳地走到岳锋身后，抱起双臂，用审视的眼光盯住岳锋和他面前的屏幕。两个女老师仍然站在她身边。两个学生家长和两个男生则站在柜台前方的另外一侧，从另一个角度观看屏幕。身材矮胖的女人同样抱起双臂，整个人露出一副完全没有消气的样子；身材干瘦的女人则开始变得比她儿子还要紧张，好像犯错误的是她本人一样。
谭楷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双眼笔直地盯住摆放在柜台上的电脑屏幕的背面。伍奎则从楼梯口走下来，让准备从店里离开的两个客人从楼梯口的另外一侧离开，随即站到谭楷身边。他嘴角抽动两下，似乎想要对谭楷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迅速地回复自己收到的信息。
岳锋直接开始播放监控录像，并加快播放的倍速。监控画面里的人物迅速地来来回回。不过，每一个人都只有略显模糊的、只能勉强看清面部轮廓和身影的形象。
“停。”女教导主任及时地喊停。
岳锋当即点击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暂停按钮，让监控录像停止播放。他一眼便从监控画面上显示出的一群顾客里找到站在柜台前方的两个男生的身影。画面中，两个男生夹杂在几个常来店里的卡牌玩家和另外几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客人中间，走向柜台。谭楷刚好站在柜台后方，伍奎则站在另外一侧。所有已经落座的玩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个男生。
“继续播放。”女教导主任再次开口。
岳锋点击播放按钮，让录像继续播放。画面中，两个男生很快便和另外几个客人一同走到柜台前方，开始向谭楷询问什么。谭楷和伍奎一同露出满意的笑容，便立刻向客人们点头，并指引客人们走向摆放电子烟的矮柜台。在客人们走向矮柜台的过程中，伍奎曾经用手机接过一个电话，谭楷则全程只是在对客人们笑。当包括两个男生在内的客人们分别从矮柜台上挑选好自己想要的电子烟之后，两人脸上的笑容明显变得更加灿烂。随后，买电子烟的客人们当即把自己买到的电子烟拆开，并直接在一楼大厅里吞云吐雾，根本不在乎坐在一旁的卡牌游戏玩家们。
“停！”女教导主任再次提高音量。
岳锋再次点击屏幕上的暂停按钮，随即把目光转向谭楷和伍奎。
“这就是你们两个在这里买电子烟的全部过程，是不是？！”女教导主任转过头，质问两个男生。
两个女老师也一同转过头，对两个学生怒目而视。
“嗯……是……”始终低着头的瘦男生费力地从牙缝中间挤出一个字。
女教导主任再次把目光转向岳锋，连续挥舞手臂，满嘴口水几乎快要喷到岳锋的脸上。
“你们为什么要把电子烟卖给他们？为什么不先向他们要身份证？”
岳锋从椅子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掌，指向谭楷和伍奎，整个人仍然是不卑不亢的神情。
“这件事，完全是他们两个人做的决定。当他们两个人买电子烟时，我不在店里。我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谭楷和伍奎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去看岳锋。他们二人都无法否认岳锋的话，更不好意思当众否认。
“什么？不知道？”
女教导主任当即露出怀疑的表情，似乎完全不相信岳锋的话。
“当时，你不在店里？你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没错。”
岳锋抬起手，拿起自己的手机。
“那一天，我在清河。我家里有人生病，要做手术。我在医院里陪护。我可以把我的出行记录和住宿记录给您各位看。”
两个女老师脸上的表情变得略微缓和一些，不再像刚来时那么气愤。位于二楼的几个客人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
“不过，我的合伙人误把电子烟出售给贵校的学生，这确实是我们的不对。我很抱歉。”
岳锋放低语气，转过身，向女教导主任和两个女老师鞠躬，再向两个学生家长鞠躬。
谭楷和站在一旁的两个玩家同时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从未见到岳锋露出这种谦卑的姿态，更没见过他向别人鞠躬。
“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岳锋再次转向女教导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