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禧年6月,位于甘肃中部秦岭以北的大沟村,迎来进入夏季的第一场雨。
电闪雷鸣后,如豆般的雨滴冲洗着这片黄土覆盖的世界,山坡上野草,田地里的庄稼,在雨水的冲洗下,终于露出了一抹绿色。对于大沟村里的人,这场雨可以解决了他们眼前的最大的问题——吃水。
这个村子,不但靠天吃饭,还靠天喝水。这里缺水,连一条有水的沟都没有,居住在这里的祖辈们,每代人都尝试在村里打井,多少辈人下来,井挖了好多口,水却没有挖出一滴。村子每年的降水少还不均匀,如何在下雨时将雨水收集储存起来,就成了能不能在这个村子生活下去的前提。
水窖,就时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来的智慧。
在大沟村,水窖的大小和多少,是家庭富裕日子滋润的象征,这如城里人的住房和汽车一样。这里的人家在嫁姑娘择女婿时,男方家里有几口水窖是一个重要的标准。
而挖一口水窖,是一件相当大的工程,先是选好平台,选平台当然要讲究风水,要选黄道吉日,要祭奠神灵,然后垂直往下挖,挖出一米宽五米深,形成窖脖,然后洞口便向外延伸,再向下挖,挖八米,就是窖身,窖底一定得呈凹形。挖成的窖整个形状呈口小底大,就像是热水瓶的瓶胆。
挖好窖身后,接下来,技术含量就高了,得在窖身的四壁上钻孔,一排一排均匀地钻,钻出二尺深,这叫布麻眼,一个窖差不多要布三四千个麻眼
。接着,再到距离村子10里外的一条沟里挖来红粘土,晒干,在石磨上磨成面,再在水里浸泡,和成胶泥,再加入用连枷或者棒子反复捶打的胡麻杆,做成泥角或者泥饼,泥角钉进麻眼,泥饼贴在麻眼外露出的泥角端,泥饼一个挨着一个地镶嵌,就像是铠甲一样把窖身包裹起来。
糊好了窖身,还得用木锤子捶打,一寸不留空的捶打,连续捶打上一个月,最后,再用铁锤又捶打一遍,等到壁面完全干了之后,再在壁面上刷一层加入了胡麻油的胶泥浆,防止渗水。
最后就是收口,做上盖子加上锁。讲究一些的还会在窖口盖一间水房。一口水窖就做好了,在下雨天将沟沟岔岔流下来的水引导储入,水流到窖里后,水是浑浊的,经过沉淀,捞去水面上的树叶草末、鸡屎羊粪,这水就可以饮用了。虽是死水却常年不腐,每户人家的吃呀喝呀洗呀涮呀的生活用水就从窖里取用。
2
这几年,政府为了解决这些散落在群山里村子的吃水问题,提出了“121”工程,“121”就是就政府出资,农户出力,每户硬化一处庭院,打两眼水窖,发展一处庭院经济。
从年初化冻开始,村里那条唯一通向外界的土路上,一辆解放牌的卡车就每日扬着尘土为每户运送沙石和水泥。
曹国福家里四个孩子,家里的地又少,每年春种后就外出打工,到国庆前后收洋芋的时候回来帮忙收洋芋,家里的其他活都由妻子骆小花操持忙碌。今年村里开会说政府出材料每家出力要挖水窖,曹国福为了修水窖,就没有急着出门。
曹国福是第一批收的沙石水泥等建筑材料的人家。在夏粮播种后,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挖水窖。
曹国福的大儿子曹龙今年19,学习不好,初中留了两级,调皮捣蛋打架闹事是一把好手,可学习就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上高中是完全没有希望,自己也就将自己放弃了,今年开春就直接不去学校了。
曹国福带着曹龙,爷父两个,一月时间,就在院子里和院子外打出了两眼水窖。曹国福在外务工的时候在工地待过,会一些水泥活,所以没有请人,乘着一个周末,学校放假,带着骆小花和几个孩子,两天就完成了一口水窖的砌筑。
现在由于有水泥和沙子,水窖挖好后,在距离壁10公分的地方,摆一圈砖,然后用水泥灌进壁面和砖之间的缝隙里,这样一圈一圈地灌注上来,再拆掉下面的砖,最后将底面也浇筑一层,等到水泥收浆凝固后,再用细砂子拌水泥进行收面处理,最后砌筑窖口,一口水窖就完工了,然后再将院子的地面硬化了,在庭院的一角留出一块地,做成一个菜园子。
巧手的骆小花栽苗种菜是一把好手,用烧炕产生的灰拌上发酵过的猪粪羊粪,翻埋在园子里,种上几棵葫芦瓜,几畦韭菜,几行葱,在园子边上再点种上几株芍药、大丽花、蔷薇和牡丹之类,家里洗菜洗脸的水就浇在园子里,夏天里,院子里一片生机盎然。
3
雨点落在院子里硬化过的地面上,在一个个小哇里敲出一个个水泡,房顶的水也在瓦片上汇聚,在屋檐上形成水滴,水滴迅速地变大、落下,后面的水滴再变大、落下,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屋檐上形成了一道珠帘。
曹国福卷了一根旱烟,蹲在厨房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雨水汇集成水流,流到水窖的入水口,听着水窖里水落下的声音,心里畅快无比,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混着满嘴的烟雾张嘴唱到,“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
老曹这一嗓子,把正在做饭的骆小花吓了一跳,转身没好气地说到,“你死啊,吓死我了,闲着没事过来帮我烧火,老二他们几个快中午放学了”。
老曹嘿嘿的笑了笑,又吸了一口,将烟在鞋底摁灭,起身来到了灶台前,将快要掉出来的麦秆往里塞了塞,又从旁边的背篼里抽出一把,塞进灶膛里,拿起一根火棍捅了捅火,让火烧的更旺一些。
“龙龙妈,昨天我去大队部的时候遇到那个麻三了,他说他承包了一个砖厂出窑的活,家里的大活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就想着出去还能挣点,不然明年几个孩子的学费都没地找去”。
骆小花擀面的手停了一下,“那就去吧,走的时候把龙龙也带上吧,龙龙也算个大小伙子了,应该能干的动活了,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出去让见见世面,待在村里,媳妇都不好找”。
“嗯,是该让到外面跑跑了”。
4
曹龙长这么大,最远到过的地方就是到镇上。
这一次,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次,从镇上坐车到县上,从县上再坐车到省城,到省城又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下了火车后,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不时开过的小汽车,曹龙的眼睛都有些不够用。
麻三在火车站旁边一个小商店用公用电话给老板打了电话,等了一阵后,一辆突突冒着黑烟的三轮车停在他们跟前,来人下车后和麻三打过招呼后,给每人散了烟,烟是金城,曹龙知道,那烟两块钱一盒,父亲在过年的时候才会买两盒,用来招待亲戚。平时根本就舍不得买。
麻三招呼着将铺盖搬到三轮车箱,所有人都爬到车厢里,三轮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向前爬去。
砖厂在距离这个县城七八公里外的一座山脚下,一行人被安排在了砖厂一角的宿舍,宿舍是用厂里的砖块垒砌的,墙面没有粉刷,保留着刚砌筑完的样子,房顶在椽子上铺了一层草席,盖上土后,铺了一层油毡来防水。地面用砖铺过,在地面上砌筑了几个砖墩,在上面搭上两根横木,横木上挨着铺上床板,就是一个大通铺,麻三住在隔壁小一点的宿舍,其余的人就住在这个大通铺里。
砖厂的老板将不同的工序承包给了不同的人,制作胚子的是一些四川人,进窑的是当地的人,出窑的活被麻三承包了。老板给麻三的价格不得而知,麻三给这些人的价格是一块砖5厘钱,出多少算多少。第一天出窑,曹龙只拉出来大人们的一半,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浑身都在酸痛,第二天,第三天,曹龙咬牙坚持,等到第一窑出完的时候,曹龙也适应了,能跟上大人们的节奏了,有时候还能比父亲多拉个几车。
看到曹龙适应了这儿的生活后,曹国福给家里写信报了平安。一个月后,家里来信了,打开信,除了骆小花写给曹国福的信外,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四周用胶带粘住的信,上面写着“曹龙亲启”。是妹妹曹玲写给曹龙的。
曹龙拿着信走到宿舍外,找了一块砖头,用脚将它踢到有太阳的墙角,两脚后跟搭在砖上,靠墙蹲下,小心地将贴着的胶带撕下来,打开信,娟秀的字迹就在阳光下跳跃起来,曹龙认真地将信读完,使劲地伸了伸腰,将身体全部靠在墙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又将信读了一遍。信里曹玲告诉曹龙,她不想上学了,说她不管怎么努力,每次考试都是在最后面,这学期她挨了老师好几次打了,有两次,学校里老师打完,还要告诉家长,回家母亲又打了她一顿,她想着这学期读完,初三就不读了,就算读了也考不上高中,所以想让曹龙给父亲说一下,给她也找个活,她也来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