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收到白肃墨的这句回封,何思有些疑惑,尚还不知道如何回复。
因着今夜她登台,故而将这信便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夜深回到房间,她盯着这张纸看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
莫非……他欲纳妾?
何思笑了笑,提笔回信“琵琶弦上说相思”。
何思心绪难以平定,难以入睡,索性去了琵琶来,自弹自唱起来。
这是一曲《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寄信后没几日,就传着白肃墨玩忽职守,贬兰州知府的话。
又过了几天,又开始传白肃墨得诏回京的话,封礼部侍郎。
何思喜忧参半,这有贬有升的,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出来。
白肃墨是中秋那天回京的,中秋佳节,食饼赏月。街坊四邻都说兰州知府归京,据说是自请的,但传着传着就成了得诏。
收到白肃墨今日回京的信笺,约当夜到碧玉湖见面,何思却忧愁了起来。
屋外有人咿咿呀呀的鼓瑟而歌:“梦后楼台高锁……”
“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听到“两重心字罗衣”句,何思猛然想起一月前收到白肃墨的那句“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句,不觉恍惚一阵,翻开衣柜翻找着,半个时辰后,才翻出一件绣有两个“心”字的罗衫。
今日她特地换了一件月白色长衫,点绛唇,描红妆,身披丝绸披帛,浅紫色下裳绣着几簇牡丹花,腰系着的依旧是当初选举花魁时的浅蓝色宫绦,缀着细小的银铃,晃动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小的摇晃声。头挽堕马髻,十指涂蔻丹,浅粉色比甲徒增一抹俏皮。
夜幕降临,何思又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仪容,最后连妈妈都不耐烦了,亲自上手为其额间画了个桂花花黄,并为其重新画了一遍妆,何思这才往碧玉湖去。
白肃墨已经在那里等待良久,回头突然看见一女子,此女头戴银步摇,额间桂花黄,脚着月白色绣花鞋,头挽堕马髻,腰系浅蓝色缀银铃宫绦,手中握着一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
白肃墨笑逐颜开,几步上前,带着何思来到一茶楼里。
何思浅浅一笑:“不游湖?”
白肃墨打发走前来询问的小二,点了一壶西山白露,回答道:“夜色中,坐在这里品茶赏景,也是个特殊的体验。”
何思掩面笑道:“官家可真会打趣。”
茶来了,何思接过茶,抱在手里,目光却望着月色下的碧玉湖。水光潋滟,波光粼粼,船舫点着磷磷的灯火,茶楼里也异常热闹,因为是中秋日,掌柜的还特地为每一个客人免费准备几块月饼,何思饮过茶,将空茶杯放下,幽幽的低声开嗓:“记得小蘋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咦……”
白肃墨闻声,莫名感觉这一句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想起这是一月前所寄过去的一句诗。
彼时收到何思那句“琵琶弦上说相思”,他还欣喜若狂了许久。
何思低声吟唱完后,抬头望向白肃墨,笑道:“奴家今日颇喜晏几道词,不如……奴家为官家唱一首?”
“自然极好。”
得到了应允,二人登上船舫,借来一只琵琶,何思倚着船舷,眼眸低垂,纤指缓缓的挑拨着试音。
这首《临江仙》她练了许久,之前并不是没有唱过。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曲毕,何思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挥手继续弹奏,风格骤变,好似“四弦一声如裂帛”。
仿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四周突然寂静起来,远近的人都在听着何思的这首曲子奏完。
曲毕,何思放拨插弦,白肃墨不觉鼓掌道:“墨竟不知……姑娘竟也有心系家国的一面。此曲十面埋伏,果然精妙。”
何思道:“此曲奴家自习它时,便喜爱至今。不过……奴家有一事请教。”
“姑娘且说。”
船舫在湖水上飘荡,明月当空,照在每一处地方,何思拨了一下四弦,道:“官家何故……写那句词?”
那句词?
白肃墨想着是“两重心字罗衣”句,见何思现在也身着这“两重心字罗衣”,白肃墨瞬间明白了何思的心思,笑了笑:“姑娘信不信——酒后吐真言?”
“哈哈哈……”
何思忍不住出声笑了笑:“夜色已深,官家总不好夜不归宿,今日中秋,奴家便歌一曲《水调歌头》,以此作别吧。”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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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告别之后,白肃墨回头便收到了远在云梦的花香瞿的来信。
点亮油灯细读来信,白肃墨边读边笑。
“云梦水多湖多,鱼多虾多,改日自请来云梦吧!哥哥带你去捕虾!
“这里的姑娘也很好看,当然,江宁的最漂亮。过年的时候我们不如一起回江宁?
“还有!何玉的事我打听出来了,何老爷在定居汝南之前是行商的,到了汝南才坐贾,在云梦待过几个月,据说得罪过人。
“信短言长,你人在洛阳,可别再得罪人了。
“花香瞿,勿念。”
这语气,果然没改啊。白肃墨笑着腹诽,突然回忆起,当初在江宁时,花香瞿带着白肃墨做过的各种各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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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肃墨和花香瞿的认识是因为彼时江宁知府孟堂斜举办的花宴会上。白肃墨年幼坐不住,寻了个借口偷偷跑了出去,在孟府里闲逛。
待到白肃墨想回去了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遗忘了来路。
他正不知所措,彷徨踌躇半天,周围的人看着又严肃呆板,他不敢去问。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小花香瞿跑了过来,那日花香瞿一袭青衫,手执一柄合着的折扇,身佩白玉与香囊,头发扎成一束,是以刚刚过十五岁。
白肃墨在筵席上和这个男孩打过照面,这是花家二子花香瞿,今年十五,比他大了正正七岁。
花香瞿跑的有些急,到白肃墨面前直喊热,“刷啦”一下展开扇子扇起来。喘了一会儿,这才道:“你这个小娃子,路不认识,到还真大胆啊,来,跟哥哥回去吧,你父亲都等急了。”
白肃墨不太乐意,气鼓鼓道:“我不是小娃子!”
“哦?”花香瞿笑了笑,“好好好,不是不是。别赌气了快走吧。”
“……好。”
花香瞿仿佛看定了白肃墨一般,自那以后,要了白肃墨姓名之后,时不时的就来白府找白肃墨。
因着花白两家关系不错,故而对于两个孩子的结交并未太在意。
有一次,花香瞿来的时候,白肃墨正背着《大学》,为了躲避花香瞿的骚扰,白肃墨在听到他来的消息之后,迅速带着书册蹿上了家里的那株大桑树。
当时府里人都吓坏了,动静太大的结果就是花香瞿闻声赶来,亲自上树把白肃墨扛了下来,并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以爬树。
白肃墨:“为什么?”
花香瞿:“很危险。”
“可是我看你去合欢楼找头牌的时候似乎在爬楼……?”
“……”
这孩子,花香瞿拿折扇敲了一下白肃墨脑门,道:“你啊,别那么呆板,小心啊,读成书呆子。
“……要你管!”
被打断了背书,白肃墨很生气,背过身去,不想理他。
花香瞿欲哭无泪,忍俊不禁:“行行行,本来想着给你尝尝我找人学着做的桂花糕,看来小白今天是没有口福喽~”
“……”
见白肃墨没反应,花香瞿作势往外走,没几步就被白肃墨拽住了:“我……你……我要……”
花香瞿立刻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桌子上拆开来,拈起一块怼到白肃墨嘴里。
白肃墨:“……”
学以致用,白肃墨迅速抓起一块桂花糕往花香瞿脸上糊。
闹到最后,终于能安静下来吃桂花糕了,白肃墨至今记得那个味道。那天下午风和日丽,气候宜人,初秋的天气还微微热,他白肃墨被当着整个府里的人面,被人从树上扛了下来。简直是丢死人了。
那桂花糕,白肃墨认为这是花香瞿用来害人的,谋财害命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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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依旧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拿着不熟悉的东西。
白肃墨:“这是什么?”
花香瞿:“胭脂。”
“???”
白肃墨还想问胭脂是什么,就看见花香瞿神秘一笑,把那一小瓶胭脂打开,手指轻轻蘸了蘸,笑道:“白弟乖,就一下。”
然后趁着白肃墨尚未反应过来,猛地抹到白肃墨的眉心,然后拿出镜子照给他看,并赋诗一句:“对镜贴花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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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春天,柳树才展出新芽,依旧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
花香瞿带着白肃墨第一次去勾栏,事后,白肃墨发誓永远不去那里。
只是后来,依旧时不时的陪着花香瞿去勾栏。
白肃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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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肃墨笑着回想着小时候的快乐事,收起信的时候,突然发现背面也有字,遂转过来看。
看完后,白肃墨不禁挑了挑眉。
“哦白弟,夫人接来啦,只可惜信写完了,将就看吧,你嫂子给你做了月饼,还不尝尝?”
确实,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盒月饼,白肃墨还想着是谁送的呢。
月色荣荣,美美与共。同一轮明月之下,许多人在团圆,亦不团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