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落,透过窗棂照进堂屋的光亮暗了下来,母亲点了灯芯,柔和的一片光晕罩在偌大的屋子里,可怜的很。
来瑞拿信的手微微发抖,他抽出信纸大致看了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慧云没让他念,自己接过信,以前在书房见过来生的字,熟悉那狂放潦草的笔迹,这次来信写的工整一些,勉强看得懂。
她逐字逐句默念着:母亲大人如晤:启信谨祝安康,儿已从戎勿念。思之以往所为,皆是生大错,实属不肖。辜负双亲养育之恩,悔恨不已,无颜叩见。珍藏玉镯以慰思母之心,大恩惟来世相报。逃婚一事儿已内疚。世道无常恐战事临近,既成军人死神为伴,莫误慧云终身。以此书为凭,解除与其婚姻,还慧云自由,望母转达祝福之意。另,瑞弟见字,因兄妄为以至牵连,深致歉意。堂前拜请替兄尽孝,泣谢!落款是不肖男来生叩禀。
落款并无日期,可见来生也不知这信何时能辗转到家。
慧云松了口气,反复默念着来生与她解除婚姻的几句话。
自从嫁进巩家,两人未有交集,她只是在过年的饭桌上偷偷打量过来生。对于这个冷酷的男人,她除了惧怕,没留下任何印象。现在信中还她自由的几句话成了他留下的唯一记忆。多少年,她孤寂的心里被这句话敲起了几丝涟漪。
来瑞看过信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要写信回吗?”
母亲摇头:“没有地址,是一位老乡贩货时遇到他,说那里很乱,绕了一个月才回来,恐怕现在也调防了。看来他是不想回了,也罢,有消息就好。”
她把信收好,又问慧云:“来生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这些年是巩家对不住你,你放心,婆媳一场不会亏了你。不管你是回家还是再嫁,我都给你一份不错的嫁妆,足够你以后的花销用度。”
见慧云低头不语,又开导说:“你是还在怪来生?事已至此,他也觉得对不住你,离婚是他的好意,那子弹是不长眼的。难得他想的周全,娘也希望你再走一步,有个好归宿。”
慧云终于开口:“俺不怪他,是没缘分。娘也知道俺家的光景,娘家俺是断不能回的,从过了门,俺就认定是巩家的人了,就是做丫头,也愿在家侍候您一辈子。”
“傻孩子,哪有那么做的,娘老了,还能白耽误了你。你若不愿离开,那娘就给你作主寻个合适人家,以闺女的身份出嫁,这里就是你的娘家,愿意吗?”
听了这话,一旁的刘妈拍了下手赞道:“这主意好,还是太太心善。”
慧云着急:“俺不想离开,娘别撵俺走行吗?”
“你这不行那不行的,不都是为你好啊!”母亲不解了。
来瑞插话:“娘,你怎还听不懂她的意思哪。”
母亲生气:“啥意思,你不说帮我劝她,想害她一辈子!”
来瑞犹豫了一会儿:“反正这事也不是一天能定,那什么,马叔刘妈,你们先去忙吧。”
母亲看着儿子赶走下人,又关了堂屋的门,然后看看脸涨得通红的慧云,似乎猜到什么:“说吧,你们咋回事?”
来瑞深深吸了口气,憋出一句话:“娘,这事本就准备说的,我要娶她。”
“不行!”母亲见两人诧异的神情,缓缓道:“这件事我想过,慧云婚后委屈,你的媳妇又那样,有了烦恼苦处又不肯给娘说。慧云脾气温柔,相互体贴一下也是有的。但是历来没这规矩,会落人耻笑。自古就有嫂娘之称,对嫂子的敬重一点都错不得。”
慧云的脸色由红变白。
来瑞辩解:“可慧云比我还小啊---”
“糊涂,”母亲打断:“那是长幼辈分,不论年纪。”
慧云泪流满面,双膝跪了下去,哽咽道:“娘---娘-俺怀了--怀了他的孩子。”
母亲头一乍,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着,幸亏来瑞扶住了她。
她看着慧云,耳边反复回响这一句话,怀了孩子,怀了她巩家的孩子,可这哪是喜事,这孩子来的不对,他就不该这样来呀!
她抓住来瑞的胳膊:“你,你这是先斩后奏是不是,我就咋没往这想哪。”她一指慧云:“她是谁,她是你嫂子,是你哥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媳妇。混蛋!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可,可我哥就没和慧云圆过房----”
来瑞话音未落,脸上挨了母亲一记耳光,顿时火辣辣的,吓的立马跪了,但依然不服气:“现在婚姻又解除了,为什么不行!”
“可你们是行事在先,书信在后,想欺天啊!不管他俩如何,你都是欺兄霸嫂的罪。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等事来,”
母亲恨道:“这一点你还不如你哥呢,他不中意这个婚姻,对慧云碰都不碰一下,为了慧云宁愿离婚不要媳妇。知道那个戏子吗,他跑前是冒着危险直到把她安顿好才走,男人要晓得担责任。”
“我知道,我会对慧云负责的。”
“你怎么负责,在没资格娶她时就不该这样做。先不说辱没祖宗,就是现在,咋跟慧云和她家里交代?咋跟左邻右舍族里的长辈交代?”
母亲越说越气,抡起胳膊又打了来瑞一个耳光,当她再次扬起手时,却被跪着爬过来的慧云抱住了腿:“娘,别打了,这事不能全怪他,您要生气,就打俺吧--”
来瑞知道,娘在盛怒之下说啥也白搭,一肚子委屈憋的眼泪直流:“从小娘就教导凡事让着哥哥,我从不跟哥抢东西,这次---这次---”
泪水沿着嘴角流下,涩涩的,他咽了下去:“这次是我错了,您要生气还继续打吧,只别难为了慧云。您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不会怨娘的。”
慧云哭着央求:“娘,---娘啊,俺们就是再错,您千不看万不看,也要看在俺肚里的孩子,您的孙子份上,饶了他吧。俺不要啥名份,就给他生个孩子,您就说是抱养的,生完孩子俺就走,不会给家里抹黑的。”
母亲听着他们的话,摇摇头又颓然叹气:“也是对苦人儿,娘可拿你们咋办吗。”
她进了里屋,伤心的哭起来:“他爹啊,你好狠的心呀,走那么早,让我给谁去说啊!---”
来瑞和慧云还跪在地上,既不敢去劝,也不敢起来,只有两双泪眼对望着。
半晌,母亲停了哭泣,走出来看着儿子通红的脸颊,刚才一怒之下手是重了些。
又看看泪眼婆娑的慧云,说道:“你们起来吧”
她在椅子上坐了:“我想过了,孩子是无辜的,也不能没有娘,慧云不能走。只要你们还有孝心,就听娘的安排,这件事办的越快越好。”
她吩咐来瑞:“明天一早,你叫上马叔用车把慧云送到城里,找一处僻静的房子,用人好生伺候着住一阵子。走的时候放放风,就说来生当兵了,要送嫂子过去,这事我会嘱咐老马和刘妈嘴严些。等孩子生下来,你们叔侄相称。都给我记住,以后安分些,别再惹乱子。”
听了母亲的安排,俩人的心像沉入谷底。慧云终究不安:“来生真的回来咋办?”
“能咋办,他要打要骂你们听着,毕竟是一家人,娘就是下跪也要让他认下这个孩子,保住巩家后代的颜面。”
她们的担心最终成了多余,历经战火、流落海外的来生未能活着回来,直到六十年后,他的后人带着他的骨灰千里寻亲,才使他魂归故里。届时故人已逝,给他下葬的就是这位即将出生,他必须要认的儿子巩垣。
孩子出世了,来瑞查了生辰八字,命里喜土,取了垣字。
见了孩子的面,母亲心里的疙瘩也没了,这件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还不断有人登门道贺,只是如今时局动荡,巩家也不比以往,比来瑞出生时冷清多了。
慧云为了孩子留了下来,来瑞也顶着母亲的压力始终未娶,两人一生相依为命却未成眷属。
世道越来越乱,经过多年对峙、摩擦的中日战争不断升级,终于全面爆发。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沦陷。四个月后,南京政府被迫转移。重庆上海被日军占领,短时间内战火燃遍半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