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朱雀大街往东一直到头,出东直门,再一路南行三十里,有一处十里杏林。
翻过林间的小山,将有一处俨然庄园依水而建。
庄园本是某位前朝老臣的田产,战乱之后因此荒僻多年。
十五年前,初子国太傅沈灵君悬车告老,皇帝念其功德,于是许他千两黄金。
然后又将此间别院划归其门下,用以颐养天年。
物随人起,所以庄园从此也就跟了沈姓。
……
……
正朔十三年 九月二十三
沈园东墙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桐树,另一棵还是桐树。
墙外夜阑人静,墙内灯火通明。
喧哗的人声跃然而出,宴会的气氛一度涨到高潮。
月落参横,屋檐下的青环木门无声推开。
三两小厮左摇右支地扶持着满面桃红的富态男人跨出了门槛。一边走时,男人还一边固执地辩解着说自己没醉。
然后身后石子小路上沙沙作响,缓缓迎来管事模样的老人,托手陪着笑说道:“今儿个多亏谢爷赏脸,不然这宴会便不会这般热闹了。”
男人名叫谢会,是衍靖两州有名的盐商。
谢会显然是被他这两句话哄得高兴了,醺醺然地痴笑道:“没有的事。这都是沈老太傅的面子,这么多年受他老人家恩泽,才能将这地北的盐铁生意做的下去,因此逢其寿诞盛宴又岂有不来的道理?”
老管事笑着点点头,神色却愈加谦卑起来,“今日招待不周,您老还请多多担待。”
他说罢,旋即又从荷包里抽出一份红笺,悄悄塞进那人袖中。
谢会精神为之一振,就连酒气瞬间都拂散不少。
于是遣散小厮,忙不迭地应承起来:“好说好说。”
……
……
管弦聒耳,丝竹缠绵。
送走了谢会,青环木门吱呀掩上,沈园中的宴会还是要继续进行。
“阿嚏!”
谢会没耐住寒地跺了跺脚,嘴里还不忘时刻咒骂道自己的仆从不懂规矩,都不知道提前备好轿子。
天高露冷,时令虽未入冬,可北地温度已然降至了冰点。
冷风拂面,谢会又是一阵哆嗦。随即他张望了下四周,干脆躲到那棵古桐树后。
而当他刚刚走到盘根交错的树下时,擦啦一声,忽然有数道火光燃起。
谢会先是看到飘飞起来的飞灰,然后才将视线落到火堆旁的周忱身上。
周忱今天似乎是特意整理过一番,发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换成了一套如墨般乌黑色云锦细棉。
他左手边置着一个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地都塞满了各色的纸钱元宝。
谢会趁着酒意未散,于是凑上前去随意地问了句:“你爹死了?”
周忱没理他,然后抓起一把纸钱掷入火堆。
薄唇翕动,时有经文颂出。
谢会怒了,随即一脚踹飞了竹篮,然后揪起周忱的耳朵吼道:“哎!我问你话呢?聋了呀你!”
“我劝你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声音落下的很干脆,并且是同时在谢会的左右耳边响起。
而且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两柄寒光涔涔的双剑便冷冷地抵上了谢会的肩。
谢会微微失神,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松开了手缓缓说道:“我就不信你敢杀我,我可是……”
他话尚未说尽,颈间的那两把铁剑迅速地交换了位置。
剑光染血,一颗人头理所应当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周忱也在这时起了身,从袖间抽出一块方巾拭净双手,然后才纡尊降贵地看了眼谢会跌落的尸身。
“送你了。”
周忱的神色并无任何悲喜。
只见他随意将洁白的方巾盖到谢会倏然苍白下去的脸上,转头又望向夜幕下明亮起来的天空。
作为周忱跟班的温酌温言两人,也是熟稔地掐起指诀,起出两道火符。
顷之,将谢会的尸身连同周遭血迹一同消弭无形。
“这样真的好么…”温言似是有些犹豫,因此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
温酌眉头微蹙,说道:“你什么意思?”
温言退后几步,倚靠着桐树说道:“赵灵武不是说了吗。信息不准,恐有贻误。我们背着他把卷宗上的所有人都给去了。”
“万一错杀……”温言说至此,不着痕迹地又瞄了周忱一眼。
温酌忽然也不说话了,游弋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往前人身上扫去。
周忱出神良久,然后缓缓呼了口气,说道:“世间之事从不存在空穴来风。既然有了嫌疑那就应该第一时间便将其控制,以免遗祸于人。”
温言闻之,饶是还想辩解两句,结果却是被周忱最后的言语堵了回来。
“若无扬波破浪手,怎取骊龙颔下珠。”
周忱拂袖转身,笑如朗月。
“有理。”温酌第一时间拱起了手,然后朝他执了一礼。
温言此时再是不愿,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缓慢翻开手中的小册,找准位置,凝指为笔,轻柔抹去了谢会的名字。
而恰在谢会的名字下面,还有三个人的名讳并未被抹去。
这代表着,至少还有三人的头颅将会被他们斩下。
“你有没有觉得有些蹊跷。”温言没来由地又问道。
“我说你哪儿来怎么多的问题呀。”温酌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温言不予理睬,然后兀自说道:“赵灵武最后给出的名单上还剩下三个人。而这最后的三个人,外加上刚刚的谢会,今天竟是出奇一致地聚到了沈园。”
周忱低头不语,神色渐为凝重。
温酌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说道:“来时不都已经查清楚了吗?今日是老太傅八十九岁寿诞之日,因此衍州大多豪门显贵都赶来为其祝宴。”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温言气急,继而说道:“又不是双十寿辰,何必如此奢华。我可是从来听说沈灵君素日清贫简朴惯了,见不得排场,又岂会容人铺张至此。”
话已至此,就是白痴也该听出当中意味。
周忱换了个姿势,说道:“其实这也并不难猜。也许本就是有人故意引他们来的吧。”
夜风忽来,檐下飘摇的孤灯恍惚间闪烁了一阵。
虚掩着的木门被人启开,等到再合上时,灯下已是站定了一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