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巩家大院的人已经都睡了。
因来瑞去了城里，看门的老马叔早早就把大门拴了。
刘妈收拾完屋子，准备回房去睡。
就在她关堂屋的门时，一个人影悄悄闪了进来，惊的她头发根直竖。刚张嘴就被一双大手捂住，耳边传来低沉的警告：“别出声。”
这声音很熟悉，刘妈被人推进屋后，捂着她嘴的手才松开。
她深深喘了口气，这才惊讶的唤了声：“大少爷。”
来人正是来生。
刘妈慌忙找了火，摸了根蜡烛点上。这才看清，来生不知穿的谁的上衣紧紧裹在身上，月白的裤管上还沾有发污的斑斑血点。
她心里通通跳着，极力压低声音：“少爷---来了，俺去---叫太太。”
“等一下。”
来生喊住她，疲惫的靠在椅子上，简短吩咐：“给我找几件衣服，别去后院。”
刘妈知道他不想惊动慧云，便应着转身，一抬头，又吃一惊：“太太！”
听到声音，来生忙回身，和母亲整了个面对面。
来生见母亲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身上，才察觉刚才他脱衣服时怀里的短刀露出来。
他下意识用衣角遮了下，又看着母亲和刘妈那紧张惊恐的神情，用少有的温和语调说道：“你们别怕，我拿了衣服就走，不会连累家里。我是杀了人，可那是他罪有应得。”
母亲也很快回神：“你回来干啥？还不快跑，白天警察来过，他们会抓你的。走吧，跑的远远的，等事过去再回来。”
又回头叫刘妈：“拿几件老爷的衣服，颜色要深的。”
然后进了里屋，很快抱了个漆金描花的匣子出来，是她存了一辈子的首饰。她把匣子塞到来生怀里：“家里大洋都凑给来瑞去城里疏通了，你带上这个能换点钱用。”
说完又不放心，匣子太惹眼，就拿了包袱铺在桌上，把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
看着母亲匆忙做着这一切，来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味儿。见母亲抓起包袱要系，忙按住：“别包，我不会带的。”
母亲一愣道：“你这一走东躲西藏的，没日子回来，你不吃不喝啊？”
她搂过来生双肩，心疼叮嘱：“咱虽比不上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你从小也是奶妈佣人捧着长大的，哪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儿，还要担惊受怕的。你记住，东西没了不心疼，只要人好好的，就有盼头。”
来生这几天一直在紧张中度过，这种久违的亲情突然袭来，他禁不住腿软心颤，双膝一阵无力跪了下去，悔恨道：“就是那个混蛋，他骗了我，给我下的套，我真，”
他抬头，满脸都是无奈：“我不想杀人，是他逼的，他逼的我呀！”
“俺知道，俺知道，”母亲紧紧搂住他：“傻孩子，你还年轻不懂啊，赌场那地方是进不得的呀！”
她双手抚摸来生那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脸颊上有几处带着血痕的伤口，是在和别人打斗时留下的。瞅着瞅着，她心里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来生，娘明白，你已知道不是俺亲生的。可你抱来时刚刚满月，俺是像亲娘一样把你抱大的。直到有了弟弟，才把你交给刘妈。你和来瑞都是俺和你爹看着长大的，像亲生的一样，俺不是不心疼，可--”
可是这么多年母子像隔着一层扯不开道不明的心思，她忙用手捂住嘴，压抑着，任凭眼泪无声流淌。
一旁的刘妈抱着衣服提醒：“太太，少爷该走了，天一亮怕不安全。”
泪水打湿了母亲的脸，也打湿了来生的心，这泪水，他盼的太久太久，也来的太迟太迟了。
多少年来他把自己的心紧紧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里，努力抵御那些他不相信的亲情，对家人变的冷酷无情。他的心里有条自己都无法逾越的防线，现在，这条防线面临崩溃，他拼命抗拒着，因为抗拒倍感痛苦。
他挣扎着站起，从桌上的首饰里捡了一只玉镯握在手里，转身接过衣服冲出了屋子。
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那是母亲抱着东西追出来的声音。
他忍住就要涌出的泪，爬上后院那棵大树，从墙头一跃而下，消失在黑暗中。
来生一走就是两年，两年里，巩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先是打官司赔了钱，后又因战乱银号业务下滑，许多银号面临倒闭。来瑞靠着父亲在大城市留下的金融命脉，勉力支撑，已是岌岌可危，偏偏那位一直住娘家的二少奶奶提出离婚。
对此事来瑞只是报以淡然一笑，对母亲道：“离就离吧，这种婚姻一开始就是负担，早散早清心。”
当时因世界经济危机对中国广大农村市场的冲击，土地价值一落再落，巩家祖上传下来的基业除了被来生毁掉的，剩下的也越来越缩水。
来瑞为了保住这些家业也已精疲力尽，唯有那位一向不善理财却又饱读诗书的母亲，反而显得淡定豁达。
这个已近暮年的女人，大半生都是谨记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古训，温良持家，非礼勿行。大富大贵时从不奢华张扬，如今家境衰落，儿子一筹莫展时反而坚强起来。
母亲把城里的来瑞，以及慧云、马叔、刘妈都叫到跟前，说道：“现在家里就我们几个人了，老马和刘妈虽是外姓，可跟了巩家一辈子，也不是外人。今天我有些话要说。”
她看着来瑞，才三十多岁的儿子却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感伤，暗暗叹了口气：
“来瑞啊，这经商买卖上我不懂，可我知道咱家遇到了一道坎，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作过这么大难。不过别怕，再大的坎没有过不去的。这历史上那些大家族里哪家不是起起落落的，何况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没啥好怕的。”
听到这儿，来瑞心里内疚，不安的看着母亲：“是我无能，让娘操心了。”
“这不怪你，也不怪来生，错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尽到心。再说眼下兵荒马乱的，也是个劫数。别看娘从小享福惯了，可有些理明白，穷无根富无头，没有永远的富贵和贫穷。娘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穷，人一生下来，就有一种吃苦的能力，是被后来的环境改变了。就像刘妈家里，几辈子守着那几亩田地，虽清苦些，可也是母慈子孝，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
这时刘妈插嘴：“还不是靠着老爷太太以往对俺的照顾吗。”
母亲不以为然：“就有接济，那日子还不是你们自己过的？”
然后看着老马：“再比方说你老马叔吧，从小是个孤儿，被你外公收留，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都占全了，可他活的依旧很硬朗，靠的什么？”
老马自嘲：“是俺命硬，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心。”
他生性乐观，这话让屋里的压抑也松动了些。
母亲一笑：“听听，听听，来瑞，这就是我说的能力，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想不开的窍。老马，你这脾气且活大岁数哪，放心吧，有我们的就有你的，不论巩家到什么地步，养老送终有来瑞呢。”
来瑞也笑笑，应了一声，不知母亲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母亲接过慧云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这活着的路有进就有退。娘想着，与其你在城里苦撑，还不如把钱庄和几家店铺关了呢。世道这么乱，钱在外面总是不放心，小乱进城，大乱回乡，也是个理。及早退身，也免得措手不及，害了储户也赔上家底。”
来瑞看着母亲：“可祖上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里啊。”
“这不叫毁，叫退，把钱收回来，就是为了守住这个家。趁着土地贬值换成田产，你莫小看了这些地，现在不值几个钱，那是大局造成的，不会长久。地终归是百姓安家立业的根基，一辈一辈的养活了我们，是金不换哪。娘不愿你在外面受累不说还担风险，回家后，娘就守着你们，守着咱的地，粗茶淡饭的 心里也高兴。就是战乱，那地也毁不了，收一茬养一方。等安顿下，再给你寻房媳妇，生儿育女的，咋不好？”
来瑞在生意场这么多年，怎不明白母亲的苦心和打算：“我听娘的。”
母亲道：“这是大事，你慢慢想。今天还有件事要给慧云说，来生托人带来封信，”
她取出压在条几上的一封信，递给来瑞：“信是给娘的，里面提到了慧云，帮她念念。”她知道慧云识字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