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幽长的遂道,季节渐有反转,绕过一道山梁,远处孤立的山峰映入眼帘。
茶玛峰的山巅上覆着白雪,正面是光滑陡峭的万丈崖,浅红的砂岩被两旁暗绿的树木衬着,如同戴着白色淑女帽的少 妇,留着绿色的披肩长发。更妙的是,从不同的角度你会看到不同的面容。甚至少妇的神情会跟随天光云影,幻化出种种忧喜哀乐,让人百看不厌。
传说中,明朝末年的一个春日,一位名叫茶玛的妇人在此处送别了经商远行的丈夫,相约秋分时再会。归期即至,妇人到此等候行将远到的丈夫,从日出到日落,不见踪影。殊不知,兵慌马乱的岁月,夫婿在返家途中被劫财的山匪夺走了性命。一年又一年,玉郎不见,眼泪终流尽,妇人化作了石像。
“五百年的守望!天不遂人愿。”秦澍看着手机的介绍,不由感慨。
“唏!”容采菲猛地吸口气,险些落到丁格里胸口上的哈喇子又收回到口中。
丁格里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心绪随着晶莹的液体瞬间完成了一个回合的伸缩。
“你是个好警察!”秦澍调侃道,也不知说谁。
“什么五百年?”容采菲睁开朦胧睡眼,离开了丁格理的肩头, 定了定神, 若无其事地问。
“爱的轮回。”秦澍敷衍道。
“全是假的!”专心开车的冉云龙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谎言被流传,因为美丽。
当初,一位笔名尔火的作家曾经披露出事实,结果被口诛笔伐,大致是说别拿迂腐当认真;听说还被相关部门约谈了,说是不要对精神文明工作设障碍,更不能影响当地经济发展。
尔火的笔名从此消失了,那就是个情商额度和智商额度都很低的账号。又像是个“前面塌方,请绕行”的告示牌,让后来者自觉地规避了危险。
真像被掩盖,历史被再造。这张面孔其实是人为的,却非刻意。那些年政策开放后,人们都在挖空心思地寻找财。茶玛峰的原名叫鹞子岭,此处的石材密实细腻,倍受建筑商的青睐,一阵轰轰烈烈,山体被拿掉了一片。后来旅游局发现这里风光怡人,便下达了保护政策,及时止损,留下了现在的面貌。时光冲淡了刀劈斧凿痕迹,不知原委的年轻一代奉为自然奇观。就像历史每每被篡改,后人却以为是天道。
茶玛峰近年来被追捧,并不是人们的欣赏水平提高了,更多是发现了温泉,随后就有了众多度假村。从浦霞去那里不到两小时车程,成为市民亲近大自然的上佳选择。
据说到红叶山庄最佳的时候是秋天,浸温润汤池,沐天光流云,看鹧鸪戏红叶。此时山庄的楼廓却掩映在葱茏中,黄芽伴新鸟, 啁啾起伏,生机勃勃。
那些人今天就要去山顶看梅花,追寻将去的残雪,窥探冰凌压抑下的树枝和花朵,明媚的山光让人心胸开阔,没想到出了事……
这样的天气死了人都不觉得悲哀,不过是一桩不算小的事,像是空中飘过的云,很快就会过去。
红叶山庄座落在万丈崖的左下方,远看如同画在崖壁上。其实和崖壁还隔着一条五六丈的深涧,一条倒下的粗大树木把两边连接起来。
沿着盘山公路迂回了几圈,凉意渐浓,红叶山庄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随着喇叭的鸣响,门卫室的窗口处有人探了探头,接着电动门拉开了。
秦澍扭头看去,墙壁布满青苔,暗绿的是屋檐滴下雨水后留下的痕迹,几株小树从砖块的缝隙间长出,拱卫着陈旧的窗户,半个头顶冒出窗框,黑白夹杂的头发如一蓬乱草。
冉云龙利落地把车停在了前院一角。
几人刚下车,一个身着米色西装的中年人迎上来,身材中等,脸色白里透红,山区阴翕湿润的天气滋养了他的皮肤。
“我是闻鹤鸣,你们是市局的?”等待已久的急切。
“你是负责人?”秦澍说着递过一张名片。
“秦警官,你们需要加衣服吗?我们有干净的大衣。这季节山里早晚都很凉,中午会好点。”声音圆润,节奏很快:“现在去现场吗?”
对闻鹤鸣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
身材苗条的容采菲嘴唇有些发紫,干瘦的丁格理更是身形瑟瑟。
“行,一人来一件,别冻出什么病来。”秦澍问:“谁最早发现盛华中去世的?”
“是盛总的保镖,俩人离得最近,早上去叫盛总起床时发现不对劲,叫了盛总的保键医生,确定了死亡的情况。”闻鹤鸣很积极:“他们都在泳思楼,保安看着,谁都不得离开。”
“我们先去现场。”
闻鹤鸣随后带着几人绕过绿草茵茵的小山丘,别墅群出现在前面。
现场在一幢靠近山壁的别墅遐心间。一圈半人高的围栏划出了地界,对面一幢是泳思间,中间隔着一条三人宽的石板路,到了这里也就终止了。两边的围栏里都种着几簇万年青,暗绿中萌出了片片新芽。靠庭院中央有几棵香橼、腊肠树和山茶,也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说是楼,其实只有两层,加上阁楼。西式风格,取了传统的名字,初看不伦不类,倒也变态地和谐。
“华腾把这两幢楼都租下来了,这样就没人过来打扰了。”闻鹤鸣跟随一旁。
“他们没来多少人?”秦澍问。
“十多个吧,两幢楼住着也还宽松。”
“这里发生过恶性事件吗?”
“山庄建了十五年,从没出过事,更没过死人,美好的环境让人心灵净化。”
秦澍看着闻鹤鸣,知道他的心思:死者是自然死亡,或者说病亡,不是自杀更不是他杀,一但那样,这里便成了凶地!
遐心间的围栏上又被挂了一圈麻绳,上面挂着写有“禁止入内”的纸牌。
一位衣着得体的长者正在驱赶一条斑点狗,他的体态有些臃肿,脸上很粗糙,多肉且松垮的皮肤让眼睛看上去更小;虽说脸色红润,起壳的嘴唇却有些发暗;头发花白,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带上光泽。如果不是那双鳄鱼皮的鞋,你会把他当成别墅的看门人。斑点狗固执地试图从围栏的间隙钻进去,长者不断地甩着脚踢它,却又不想让铮亮的鞋尖碰到狗的身子,于是换成了用鞋跟去踹它。那狗呲着牙,像是谁都欠着它一顿饭,浑身上下粘糊糊的,如同刚从粥桶里捞起来。从头到尾皮毛掉了不少,一块块没毛的地方长着溃烂的红斑,流出脓水。
脸色的凝重似乎也让身体迟钝,斑点狗轻易地躲开了他的打击。
两边不远处还站着两名保安,守护自己的地段,谨防着斑点狗的入侵。
泳思间的人此刻汇集到了落地窗的后面,也有在阁楼窗口露脸的,估摸着被山庄安保部限制外出了。众多目光聚集到了一行警服上,他们成为这群人的行程掌控者。
“你们总算来了!”鳄鱼皮鞋红着脸,喘着气。
“花脸,你给我滚远点!”闻鹤鸣不再优雅,眼露凶光,狠狠地指着斑点狗。
那狗心虚了,扭头悻悻地顺着围栏溜了。
“这位是盛总。”闻鹤鸣回过头来介绍道。
“你就是死者的弟弟?”秦澍问。
“我是盛华轩,你是主办警官?”
秦澍递过一张名片,年轻在有的场合让人怀疑。
那边隐隐听保安说,“花脸太懂事了,也就闻总候得住!”
盛华轩恢复了常态,气场充满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谁要去碰一下都会被弹回来。
“那么,盛总,谁告诉你哥出事的?”秦澍不自觉地改变了称呼,把他叫到一边。
“公关部的谢拾璋部长。”作为集团公司的董事,死者的近亲,接到通知是自然的。他知道眼前这个小警察话中有话,不外是想窥探内部的人事关系,以便为断案提供参照。
“还通知了谁?”
“安洛西应该比我早知道。”
“谁?”秦澍没听清。
“就是我现在的嫂子,她应该也快到了。”
秦澍明白他的意思: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公关部先通知的是直系,没有特别之处。“你报案了,能说说想法吗?”
“也没太多想法,只是觉得我哥不该就这么走了,之前没听过他有什么身体不适,总之很突然。”
“不是有所怀疑?”秦澍才不给他温吞吞的节奏。
“只是觉得不自然,太意外了。”
“有没有听说什么,比方对你哥不利的?”
“作为董事局主席,不是所有人都满意的,当然那也是在决策方面,其他不会有吧,他不会因为具体的事同下面的人发生冲突。”盛华轩说:“对于可能发生争议的事,通常会委托法律顾问去解决。”
秦澍明白,所谓高手都是这样,不会直接对你用力,而是通过政策、方针,让相关机构对你实施打击,或者说打击的是一个面,你不巧正在其中。如果要还击,近身前你要先过好几关。一般来说,在同本尊面对面之前,你就已经被打垮了。“那么在利益分配方面呢?”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我们是上市公司,一切都是透明的。”
“你暂时不要离开,可能会耽误你几天。”
“希望能尽快结案。”
秦澍不想介入取证工作,华景栋、冉云龙都是老警察,丁格理、田棚的专业水准更不容置疑。他去泳思间,叫上了闻鹤鸣,让他带着在山庄里逛逛。
闻鹤鸣为了这个山庄操碎了心,他本名闻兵,为了山庄更有文化感,特地到市文联向知名作家风野求名。风野曾去呼伦贝尔采风,见过大草原上仙鹤翩翩起舞,亮翅吟歌之场景。一瓶茅台灌肠,灵感陡现,挥毫写下一首《山居适意》:
山清闻鹤鸣,
水静现龙影。
红叶出白云,
挽酒随风行!
闻兵如获至宝,立即动用了镇长父亲的面子,让镇派所办理了改名。他还学了些风野的作派,练上了书法,几年下来有了些小成,署上了鹤鸣山人的号,看上去人都变了样,竟有“腹藏诗书气自华”意思,要不是吼花脸,秦澍觉得自己是看不穿他的本来面目的。
“他们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
“比你们稍晚点,房间安排后,就去了餐厅吃午饭。”闻鹤鸣怕自己没说清,又补了一句:“门卫室有记录,需要的话可以查到准确时间。”
“好。”秦澍随口应到,“我们没时间去餐厅,午餐可以送过来吧?”
“当然,很多客人都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我们包送。”闻鹤鸣说:“我们还订席桌,盛总他们晚上就订了桌十二菜一汤的,食材都是我们自己的,绝对原生态。
走过一片竹林,视野又开阔了。一泓清澈的水潭横在面前,水边衬着嶙峋的山石,簇簇水竹从石间生出。
“那条路通向哪里?”秦澍看到右手边有条岔路。
石板小路向上曲折,在树木的掩映下消失在叠嶂之后。
“温泉的泉眼就在上面,每个汤池的水都是从那里引流下来。”见秦澍的目光向上探索,闻鹤鸣解释道。
又经一片桑林,秦澍住足,“美池桑竹,且可设酒杀鸡作食,与昔日五柳先生所述何异?”
“秦警官也爱好文艺?”闻鹤鸣俨然已是文化中人。
“我在想你们也自给自足了?”秦澍否定了文艺的说法。
“我们有大片的菜地,还有养殖场,鸡鸭鱼猪都是自己养的。对了,昨天他们吃的鸡就是盛总亲自去养殖场捉的。”
白天还在捉鸡,晚上就去了?秦澍来了兴趣:“走,先去养殖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