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缓缓地停在老居民楼的门口。
“嘀！”
尖锐而刺耳的喇叭声当即从后方传来。一辆除挡风玻璃之外的各处都堆满很长时间都没有清理过的灰尘的老旧轿车突然急刹车，险些和老老实实地停靠在马路边缘的出租车追尾。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岳锋立即转过头，盯住后视镜，露出带有几分不满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确认自己手机上显示出来的自动付款页面，随即迅速地走下车，把摆放在后背箱里面的背包、行李箱和手提袋依次取出来，并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到马路边缘。摆放好所有的行礼之后，他又走到右后方的车门之间，弯下腰，拉开车门，用手臂拉住老爹的手掌。
“爸，慢点。”
“嗯……嗯。”
岳明口中发出有些含混的声音，费力地点头，抬起双臂，用一只手掌牢牢地按住自己身前的副驾驶座的顶端，再用另一只手掌紧紧地抓住车门的把手，缓慢地挪动身体，钻出车门。
岳锋当即伸出双臂，用手臂扶住岳明的身躯，再用另一只手把摆放在出租车后座上方的手提袋取出来，并迅速地把装在手提袋里面的药品的数量确认一遍。
“小锋，你现在着急回到店里吗？”
黄清钻出车门，走到岳明身边，挽住岳明的手臂，随即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
“没事，妈。我先把东西都拿上去，然后再过去。”
岳锋将摆放在行李箱上方的背包背到后背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几个手提袋，再用另一只手拉住行李箱顶端的拉杆，大踏步地走向楼道大门。
岳明缓慢地抬起头，一步一挪地走向大门，目光始终落在已经不再是棋牌室的店面上方。被牢牢地锁住的玻璃门的表面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从外面往里看，只能看到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柜台和架子。他再次从喉咙里发出有些浑浊的声音，随即重重地叹一口气。
岳锋重新走出楼道大门，轻轻地把厚重而斑驳的防盗门重新关好，将自己的随身背包背好，并把自己刚刚换上的外套的衣领和拉链整理一下，随即大踏步地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在站牌边缘停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谭楷的电话。
“喂？”
铃声响过几遍之后，谭楷才接通电话。与他的声音一同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出来的，还有几个人的笑声和说话声。
“岳哥，你已经回来了吗？”
“嗯。”
岳锋没有立刻对谭楷多说什么，更没有表达不满。他不紧不慢地踏上摇摇晃晃地停靠在马路边缘的公交车，在驾驶座后方的空位置上坐好。
“我刚回来。刚刚把我爸送回家，并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好。我已经上公交车，待会儿就回到店里。”
“啊？不会吧？你不需要休息一会儿吗？”谭楷感到有些惊讶。
岳锋略微转过头，目光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扫视窗外的景物。整条狭窄的道路上只有少数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即便是道路尽头的路口，等待过马路的行人基本也能够在短时间之内数得清。
“没事。我不怎么累。如果来店里的客人不多的话，我也可以在店里休息。”
“哦……哦，好啊。”
谭楷先显得有些犹豫，随即又突然变得有些兴奋，突然提高音量。一同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则立即减弱很多。
“伍哥目前正在店里呢。他正在向新来的几个客人介绍新口味的产品。”
“什么？伍奎在店里？”
岳锋突然露出有些警觉的表情，原本几乎已经蔓延到全身上下的倦意和疲惫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嗯……是啊，”谭楷似乎没有预料到岳锋的反应，语调突然上下波动，“他正在咱们店里呢。这一次，新来的客人不仅有他拉过来的，也有韦泉拉过来的。”
“什么？还有韦泉拉来的客人？”
岳锋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并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周边的座位。确认坐在距离自己较近的座位上的几个乘客都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啊？对啊……”谭楷似乎变得更加惊讶，“怎么了，岳哥？”
“韦泉拉来的客人……不会是未成年人吧？”
岳锋刻意地压低声音，并把目光投向位于道路一侧的一连串店铺。他看到，这一连串店铺当中有一家正在装修。已经悬挂到店门上方的招牌上面画着另外一个比较有名的电子烟品牌的标志。
“嗯……他们没和我说年龄……我也不太好意思问……”谭楷再次把音量放低。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岳锋感到有些不满，“先等我过去！让我见一见他拉来的客人！”
“嗯……好的，岳哥……”谭楷没有多说什么。
岳锋挂断电话，紧紧握住手机，抬起头，看向斜前方的那一片旧楼。几天前还毫无任何变化的旧楼已经开始被拆除。靠近马路一侧的道路被围墙隔开，也被防护棚牢牢地遮挡住。几台机器分别在不同的方位工作，逐步地将又脏、又老、又旧的墙体分解成大片细小的碎块，只剩下靠近马路的这一面墙仍然保持挺立。即便坐在车窗紧闭的公交车里，他仿佛也能够听到正在成排的、黑洞洞的窗户之中回响的呼呼风声。
下车之后，岳锋当即走进步行街，登上扶梯，直奔店铺而去。
站在阴阳缝隙卡牌游戏店的店门斜前方的空地上抽烟的两个男人先后看到岳锋的身影，随即转过身，向没有招牌的店铺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男人还有意识地把自己刚刚抽完的烟头扔到告示牌附近，随即一脚把烟头踩扁。
岳锋没有理会这两个看上去不像善类的男人，直接上前，把原本摆得有点歪的告示牌扶正，再走进店门。他一眼就看到，空空荡荡的一楼只有两个玩家坐在靠近麻将室的座位上打牌，麻将室也是空着的。不过，坐在二楼的人反而有七、八个。这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一个背对栏杆、留着垂肩长发的人甚至还坐在一张桌子的桌面上。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大踏步地走上楼梯。
“哎呀？岳哥，回来啦？”
原本站在几个客人中间的谭楷率先注意到岳锋，当即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露出欣喜的表情。他把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两把椅子重新放回到方桌边缘，随即走到岳锋身边。
“岳老板好啊。”
刚刚把自己放在挎包里的两盒崭新的电子烟递给两个客人的伍奎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向岳锋挥手问好。
“嗯。”
岳锋当即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正常状态，向谭楷和伍奎点头，随即扫视分散地坐在不同的方位上的客人们，再把目光投向大门敞开的吸烟室。
坐在二楼大厅里的客人和吸烟室里或站或坐的客人也先后把目光转向岳锋。无论是男客人，还是仅有的两个女客人，似乎都对岳锋的突然到来感到见怪不怪。倚靠在吸烟室里的墙壁上的女客人留着披肩长发，半躺在靠近栏杆的座位上的女客人则把头发梳成好几条细绳状的辫子。男客人则基本都显得平淡无奇。
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停止交谈之后，坐在桌子上的客人才如梦初醒般地从桌面上下来，原地站好，先把自己夹在手里的电子烟放下，并向天花板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再把自己的长发归拢一下，然后才向岳锋招手问好。岳锋不得不对这个皮肤嫩白、长发垂肩、手臂纤细、几乎看不见胡茬和喉结的男人露出礼貌的微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无意中在唐沁的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娱乐艺人。
“各位，这位是岳哥！”谭楷上前一步，面向所有来消费电子烟的客人，抬起手掌，指向岳锋，“本店的老板！今年的阴阳斗地区巡回赛清河站的冠军！”
除站在吸烟室最内侧的窗边的两个男客人之外，所有抽电子烟的客人都瞬间一愣，像是不怎么相信谭楷的话。几个男客人先后把目光转向摆成一排的玻璃储物柜，注视岳锋摆放在储物柜中的冠军奖杯。随后，距离岳锋最近的两个男客人和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客人率先抬起双手，向岳锋鼓掌。
“大家好。”
岳锋稳稳地点头，把目光从皮肤白嫩的长发男人身上移开，转向伍奎。
“小伍，人不少啊。”
“是啊，岳老板！”伍奎似乎显得有些兴奋，用两根手指把自己摆放在方桌上的那一支电子烟夹起来，“我也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客人！”
岳锋没有立刻回答伍奎，而是把目光转向站在吸烟室最内侧的两个男客人。他看到的，是两个五大三粗的躯体，以及两张稚气未脱的脸。两个男生似乎都不想被岳锋注意到，本能地低下头，放下自己手中的电子烟，躲藏到另外两个男客人身后，尽可能地用别人的身体遮挡住自己。
“啪。”
清脆而微弱的响声从店门外传进来。刚好被摆放在足以避风的位置的告示牌翻倒在地板上。
“啊？”
刚刚打完一局牌的两个玩家先后听到告示牌翻倒在地的声音，停下手中的动作，把脑袋转向门外。看清突然出现在门外的人之后，两人同时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并发出尖叫，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
站在门外的，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到店里的宁天浩。他脸色通红，额头和脖颈上同时流下大滴大滴的汗珠，整个人几乎已经站立不稳，一只手按在玻璃墙的表情，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双肩不停地上下起伏。
“嗯？”
岳锋也注意到楼下的两个玩家的叫声，当即把目光转向店门。看到宁天浩的身影之后，他当即瞪大眼睛，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孤独心？”
“孤独心？怎么是你啊？”谭楷也立即上前一步，走到岳锋身边，用一只手扶住栏杆顶端，并高声向宁天浩喊话。
宁天浩没有立刻回答任何一个人的话，只是用手掌牢牢地捂住胸口，不停地大口喘气，整个人不但丝毫没有变得放松，反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他费力地抬起头，目光先后扫过每一个前来消费电子烟的客人，似乎对这些人的到来感到有些不满。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岳锋当即快步走下楼梯，大踏步地向店门口走去。他注意到，无论是相对于他或者谭楷，还是相对于目前在店里的每一位客人，宁天浩身上的衣着都显得十分单薄，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和一件几乎看不出厚度的长袖上衣，外套的拉链还没有拉好。
“先别在门口站着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多冷啊！”谭楷也跟随岳锋一起下楼，抬起双臂，向宁天浩招手，示意他快进门来。他也注意到，宁天浩的头发显得又长又乱，像是很久都没有修剪过。
宁天浩用力咳嗽两声，再次大口喘气，一步一挪地钻进店门，整个身体差一点立刻摔倒在地面上。岳锋连忙伸出右臂，用手臂紧紧地搂住他明显变得更加瘦削的身体，并用手掌托住他的腰部，让他不至于摔倒。谭楷则快步地走回到柜台后方，从柜台后方的地面上的箱子里抽出一瓶水。
“各位，各位……先不要看……老板他们有点事要处理……”伍奎知趣地转过身，面向每一个位于二楼的客人，向他们比划手势。
岳锋稳稳地扶住宁天浩，让他坐到距离柜台和一楼的储物柜都比较近的一个座位上，并向感到十分惊讶的两个玩家摆手。谭楷快步走到店门口，把两扇门关上，随即把水瓶的瓶盖打开，再把水瓶递给宁天浩。
宁天浩仰起头，对谭楷轻微点头，像是已经完全说不出一句话一样。他伸出因寒风吹拂而动得发红的手掌，接过谭楷递过来的瓶装水，轻轻地喝下一口，随即趴倒在桌面上，闭上双眼，像是已经睡着一般。
岳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搬动位于另一侧的另外一把椅子，坐到宁天浩身旁。谭楷则站在另外一侧。两人从左、右两侧护住宁天浩的身躯。
等到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先后下楼结账并离开店铺之后，宁天浩才重新睁开眼睛。看到岳锋和谭楷仍然站在他身边并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之后，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有些羞愧的表情，低下头，先用手掌整理自己头上乱蓬蓬的头发，再胡乱抚摸自己身上皱皱巴巴的外套，整个人显得手足无措。
“还渴吗？”谭楷抬起手掌，指向摆放在方桌一侧的水瓶，“要不要再喝点水？”
宁天浩抬起手掌，在自己发红的脸上连抹两把，点点头，抓起水瓶，连续喝下两大口水。把两大口常温的水咽下去之后，他整个人才变得平静下来。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岳锋尽可能地压低声音。
宁天浩低下头，整个人显得十分胆怯，双眼之中释放出满满的不甘心。
“我……我被关起来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什么？”谭楷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岳锋当即抬起手掌，向谭楷摆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引起二楼的客人们的注意。他略微低下头，直视宁天浩的双眼。
“我……我爸妈把我关起来了。”宁天浩犹犹豫豫地说。
谭楷差一点又叫出声来。注意到岳锋的眼神之后，他当即抬起手掌，捂住嘴巴，随即后退一步。
“为什么？”
岳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和情绪，露出带有几分关心的表情。听到这句话，他就能够明白，宁天浩是真的遇到大麻烦，而不是仅仅面临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宁天浩把头埋得更低，把双手平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似乎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难处。
“没事的，”谭楷抬起手掌，把手搭在宁天浩的肩膀上，“你只要说出来，就行。”
宁天浩抬起双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并用肘关节撑住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的上半身。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谭楷略微俯下上半身，凑到宁天浩的耳边。
宁天浩像是没有听到谭楷的话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岳锋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前几步，扫视已经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的两个卡牌玩家，再把目光投向已经倚靠到二楼的栏杆边缘的两个客人。注意到两个卡牌玩家已经明显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就想把目光转向宁天浩这边之后，他皱起眉头，转过身，指向空着的麻将室。
“孤独心，你如果实在觉得在这里说不方便，就到麻将室里面去说吧。现在，麻将室里面没有别人。”
宁天浩略微张开几根手指，让自己的眼珠从手指之间的缝隙露出来，向岳锋微微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