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大了,扑簌簌地下落,砸得人有些疼。
可聂珩却顾不上这些许多,他茫然地往山上的巴洛克茶屋走,任由洁白的冰晶将他覆盖。如果也能覆盖掉心上的钝痛就好了,只可惜他有温度。冰晶融化为水渍,与因走动冒出的热汗,因心痛冒出的冷汗混在一起,一起滑落。在路人眼里,也不过是狼狈了些。
体面可真好维持,哪怕内里正在崩溃。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词汇,除了矫揉造作,就剩自欺欺人。迷信它的人大抵都有一种认知不足——他以为他是他父亲不喜欢的儿子,可实际上,父亲只把他当作了可以随意编排,亦可以随时毁掉的人偶!
体面地告别离开已经不可能了,逃,他得逃!虽然会很对不起夏栎,但这已经不是在他身边的人会枯萎的问题了,而是他自己也会枯萎。
然而聂珩的自尊和骄傲还是让他坚持到了Thalia面前才露出痛苦的神情,如果必须让一个人掌握自己的脆弱,那个人只能是她。
“我可以抱抱你吗?”
Thalia显然是错愕的,但她还是站了起来,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是一个湿濡冰冷的怀抱,但Thalia并没有推开,入座后,默默与服务员招手示意,用唇语为他点了一杯热饮。
聂珩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甚至没有意识到服务员将热巧克力送过来,此刻他正沉浸在Thalia身后的风景中。
那是伏尔塔瓦尔河两岸入夜前最后的一丝清明,然后华灯初上,玻璃上的水珠将光亮晕开,绚烂得如梦如幻。
真实的美丽,却不是美丽的真实。
没有被迷去双眼的聂珩从Thalia肩上抬起头来,极不好意思对她说:“抱歉,弄湿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却什么都没问,只道:“刚才给你点了热巧克力,暖暖身子吧!”
聂珩这才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茶杯,拿起啜饮一口,温温的,却莫名有一种力量,就像她一样。
“刚才我去见了我的前女友。”
Thalia愣了愣,“去借钱吗?”
聂珩笑着摇摇头,“是去告别的。”
“你这个成本有点高呀!”显然她自动将此理解为他来欧洲的理由。
“因为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她,我稳定交往了3年之久的前女友,在我车祸重伤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发邮件与我分手,转而奔赴似锦前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我最失意、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放弃我。”
“找到了吗?”
“嗯,却也发觉,那一点也不重要。我没有放弃我自己,”聂珩的眸子冷了下来,也暗了下来,“足矣。”
是怎样不重要的答案竟让他痛苦成这个样子?Thalia猜不出,但也没有去拆穿他显而易见的痛苦,“会恨她吗?”
“不会,恨她,我还得记着她。”
“可,忘得了吗?”
“忘不了,”因为叶清岭早已伴随车祸的印迹一起深深地刻进他的身体,他的心里,“但无关爱恨。”
他表现得很坦然,不会让人怀疑他在逞强,但他势必又有无法释怀的事。Thalia没有忽视他在说到放弃他的人时用了他们,那另外一个,或者多个人是谁?但她没有问,既然他对此有所保留。
她从桌上拿过菜单,递给他,“看看想吃些什么吧!不过这是一家餐厅,供应的甜点种类不是很多。”
聂珩却将菜单随手放到一边,“你想和我说的就只有这个?”
“还有,”Thalia呈思考状,并没有顺利从他的视线里逃脱,“生日快乐。”
聂珩却无动于衷,早上她说给他买蛋糕时,他就隐隐觉察她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了。从以往喝下午茶的情况来看,她惯用的词汇是“甜点”,再联系到在领事馆她帮他复印过资料,哪怕只是过上一眼,如果是她,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或者,你想听我说什么?”Thalia转了转眼睛,表现得很乖顺,但如果她真的那么好掌控的话。
于是聂珩退了一步,翻起菜单,点了一份苹果卷和一份焦糖布丁。
对此Thalia很满意,等侍者送餐的期间,便从桌脚拿上来一个纸袋,交给他,“生日礼物。”
这着实令聂珩受宠若惊,道谢过后,他将礼物拿出来,是一个拍立得相机,“Leica Sofort?”
“刚才在市中心闲逛时看到的,觉得应该会适合你。”
“为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确实有很多兴趣爱好,但摄影从来不在其列。
“你是一个很有意趣的人,生活中应该不乏值得记录下来的精彩瞬间。”
“如果我说,我的世界乏善可陈呢?”
“是吗?可我并不相信赋予了一个人强大感知力的世界会是乏善可陈的。”
聂珩顿了顿,叹道:“我倒希望它是乏善可陈的。”
在睡了3天的地铺后,聂珩好不容易睡回床上,可非但没能安眠,旅行以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以为已然消散,不会再出现的噩梦再度入侵他的睡眠。
梦中是一片被皑皑白雪掩盖的荒野。
一如既往地,他在风雪中开始了逃亡;
一改故辙地,茫茫荒野竟有了尽头。
虽然衔接的是一片同样被白雪覆盖的白桦林,但在交界处他看到了一幢亮着晕黄小灯的破落木屋。
惧意萦绕心头,没有太多的思考空间,他敲响了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进入,然后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阿珩?什么事?”
一如那个宁静的周末,他去大哥的书房看到的那双眼——
“阿珩?什么事?”
“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见他如此严肃,聂辰赶紧放下了手头事,“怎么这么严肃?”
“我想去留学。”
“就这事儿?”再三确认聂珩的神情,聂辰舒了口气,“想要继续读书深造是好事!至于这么严肃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聂珩却有些扭捏,“我是觉得,如今正逢公司内部改革的关键时候,我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想去留学,有点对不起你和父亲。”
“嗨,这事儿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就算有,也是聂家亏欠你比较多——这么多年来,你就没干过几件你那个年纪的人该干的事!我明白你这个小滑头为什么先和我说,总之,父亲那里我会帮你去说!不过,你必须得答应我——毕业之后,回来。”
“哥,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你为何萌生继续深造的想法。”聂辰细细打量聂珩的神情,他是最了解他的纯真的人,亦是最了解他的世故的人,何况近来确有人向自己建言该提防这个弟弟,他这么通透的人,即便不是听到了风声,也能预感出来吧?“你听到了一些风声是吧?”
聂珩抿抿唇,没有做太多抵抗,“霍秘和文秘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充其量只是导火索。”
“哥明白,区区一个聂家,”聂辰摇摇头,“承载不了你的灵魂。但是,阿珩,华世需要你!”
“不,华世需要的是维稳。只要权力平稳过度到你手中,聂家的大局便能定下来,脱轨的华世也将......”
“重温旧梦?”聂辰苦笑着打断,“近来我时常思考,诚然华家和叶家相继倒在这权力交接的当口,是华世内部人心过于活络浮躁所致,但,是否也存在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掌控着一切,旨在说明,家族那一套在华世已然过时?现下它需要的不是恢复旧的秩序,而是开启一个新的纪元!”
聂珩平静地看向兄长,“那就是哥该在你的时代做的事了。”
“我做不到!阿珩,我做不到的。父亲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培养,目的也好,结果也罢,我有且只可能成为他意志的一个延续!可你不同,你的灵魂从未被聂家囚住。”
“任何人在你所处的位置上都是一样的,这与灵魂无关。”
“是!可,我才想到的事情却是你早就看透的,不是吗?”
聂珩微微一笑,摇摇头,“我没你说的那么通透,那只是对原生家庭心灰意冷后裱糊上的一层看上去还不错的东西。我人很虚伪的。”
“也从不掩饰你的虚伪。阿珩,父亲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从你身上他能很轻易地看到故......去。”
“那他一定很讨厌那段过往。”
“或者他讨厌的是,那段竟然成了过往......”聂辰轻叹,然后猛地抓过弟弟的手,“回来!你得知道,只有华世才是实现你理想的最佳平台!”
“是吗?”
“它是的!就像你所说,只要权力平稳过度到我手中......之后你便可以尽可能地发挥了,我会守护好你的。”
聂珩能感受到兄长话语中的分量,他又何尝不想守护好他和他的幸福呢?突然涌起的冲动让他回握过去,“哥,去一趟图恩吧!去见御芝姐,去见你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这边的事,我会帮你解决好的!”
就在上周,聂辰的一个朋友在酒后憋不住向他透露,3个月前在伯尔尼机场偶遇他前女友李御芝的事,对方小腹隆起,看样子像是有了4、5个月的身孕。迟来的真相再一次暴击了备受婚姻煎熬的聂辰,让他整个地陷入沉寂,正如同此刻木然地摇头。
“......我的刑罚不能这么轻易结束......”
果不其然,他将他的婚姻当作了监狱,心甘情愿在里面服刑。
“你给自己的判决过重了,明明占据你妻子位子的那个女人蓄谋已久!”
“我没能拒绝,就不单纯是受害者......让她的爱情,她的人生染上异色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拥有幸福的资格。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断不可能被真相惩罚,御芝的隐瞒只是我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爸爸,我知道的。父亲和孩子不只有血脉的羁绊......”
“所以你才更应该做点什么!”
“我会的,会守护好他们,同时守护好他们不被聂家的负面影响......”聂辰温柔地笑着,“那个孩子一定能健康、健全地长大,不像我最好......”
聂珩无力,“我只觉得你在自虐。”
“所以,阿珩,处理两性关系一定得慎重!不过你一贯冷静理智,让人安心。”
......
原来还有比肺泡破碎,每一口呼吸都会疼还要疼的痛感;
原来还有比因为残缺被至亲至爱遗弃还要绝望的境遇;
原来潜意识里我逃避的其实是还未开启便已破灭了的美好向往......
被疼痛惊醒时,聂珩早已泪流满面。
他倾身从床头的抽纸盒里抽过纸巾想要拭干眼泪,但此刻的悲伤根本止不住。与此同时,一身粘腻的冷汗也让他开始出现一系列失温症状——寒噤一个接一个地打,意识也开始恍惚,明明房间里供暖很正常。
最后聂珩只能无力地拖着不断颤抖的身体,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不去敲Thalia的房门求助,是他在混沌中能清明意识到的正确的事!
他和衣坐进浴缸,打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包裹住蜷曲着的身体。肌肉渐渐舒缓下来,可神精却依旧紧绷。
这不是一个梦境,而是一段遗失了许久的记忆,还是解答车祸以来让他不解和怪异事件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其实知道的,在嘈杂的车祸现场,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听真切任何话语!只是他愿意相信,愿意相信自己听到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所以也......
水渐渐没过他的肩线,他的下巴,直至他的口鼻。
可一切不过是父亲的摆布,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来摆布......反正他又不止一个儿子,想要享受天伦之乐,总是做得到的,况且还有可爱的女儿们。那么自己呢?只能在这量身打造的道路上至死方休吗?
因为屏住呼吸,肺部很快便因为水压和缺氧倍感压力,开始生疼。
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您的决心,只可惜误判了一点——我从来就没有翅膀......人类翱翔天际,哪里是用翅膀的?
想到这里,聂珩蓦然从水中站起来,掀出一片水花,原本干爽的浴室瞬间变得湿湿哒哒。
他拧上水龙头,拔掉浴缸塞,湿漉漉地返回卧室。经过这一通折腾,他已无心睡眠,索性直接换上外出服。
然而漫漫的冬夜,天色尚未明了,甚至没有明了的痕迹。聂珩拉开窗帘,站在窗边,静静地感受着漆黑,始才发现没有月色的雪地也是黑色的。
Muß selbst den Weg mir weisen
In dieser Dunkelheit.
黑暗中的路,
唯有自己找寻。1
其实,也挺安详的。
注释:
1 摘自《冬之旅·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