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州城里又死了一个人。
消息是在今晨传出的,而且很快便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散布到了全城。
原因是当时在莲花池野钓的渔人趁着雾色朦胧出发,撒下第一网时就捞上了一颗人头。然后提灯照明,沿水路并进,又在藕花深处不远的一处芦苇荡里进而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
渔人不敢怠慢,于是马上报给了巡防营的守城卫士。不过还没等层层上报,验明正身,池塘边上围观得像铁桶般的人群里面,就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不是宝通武馆的陈光祖吗?”身背微弓的垂暮老人朗声指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虽老矣,但眼神却依旧清明。
身畔群众见他如此,以为是知道什么内情,于是一窝蜂地都涌了过去,忙不迭地追问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陈光祖是谁,宝通武馆的副馆长,十余年前的武榜进士。
一身几十年的横练功夫,因此城中鲜有能与之抗衡的对手。
但他们问的点自然不会简单至此。身为看客心态,无关之人从来只关心事情本身的一点由因而已。
那老人也是大度,背脊一挺,立刻横生出前所未有的无穷气势。
“嗨,我家就在莲花池边,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推开窗户就准能望见他在池边打桩练拳,好家伙,那气势甭提多威风!不过这些天嘛倒是见他见得少了。”
“昨儿个我还好奇呢?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没成想真是应在了这里。”
老人说到这里,忽然抬头望去池边长亭中那副担架上的一层被染红的白布。
于是满是皱纹的脸上立时堆簇起更多的沟壑,极显悲悯。
周遭围观人丛见此,亦是无端升起一丝伤感。
薄雾氤氲之中,更觉寒凉。
……
……
“查清楚了吗?”
长亭中,紫服绶带外身披一件灰褐大氅的霜发男人遮掩鼻息,看着场中那具人首分离的尸身,丝毫不掩饰神色中的厌弃。
“颈口上的那道致命伤痕与前几次的尸体基本无二,平整齐熨,至少是一件中品灵器所致,排除了妖兽作乱的可能。除此之外,那么便是个善使刀剑的惯犯,不过至今我还从未见过哪个蟊贼能有如此手段。”
槛外阑干上,一身捕快打扮的颀长青年按下腰间金刀,随之侃侃而道。
“你的意思是修行中人动的手。那这事就不该我们管了。”霜发男人抽出一块方巾,缓缓拭净双手。
人道两立,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道门出世清修,虽时有出山平妖之举,但于人间注定是有一层颠扑不破的障壁。
万不可干涉太多。
青年人伸出手指抵靠唇边,作噤声状,“我没这么说过。”
倘若真是依照男人所说,那此事就应该上报给通天司解决。
只是现在么……
“现在什么局势你又不是不清楚。北地叛乱,通天司在平妖一事上尚且不及,何至于徒增烦扰,说到底他们也是在为人族谋福祉。我们理当为其分忧。”
青年人说着缓缓转过了头,左手若有似无扣在刀柄之上。
霜发男人在绢帛下露出小半张嘴,试探性地说道:“你的意思是……”
他的双手随之微合,轻轻拍出声响。
青年人侧身遥望池中风物,说道:“桐庐树下的张柏,刘方巷里的路千,还有明明谷中的方平露……诸如种种,这些天里死的又不止他一个,还是照着原样来呗。”
“帝都已有贵人来了,说是要全权接管周将军的身后事。至于那些无关的看客,待会且用避尘珠一照,睡一觉起来,还不都是无事发生。”
青年闲散的挥了挥手,然后从怀中摸出一颗乌黑瓦亮的珠子递给男人。
男人深以为意,随之缓步退出了去亭子。
……
……
平宁路 同尘医馆
天色尚早,因此医馆之中且还不曾明灯。
只听得一阵簌簌落落的响声后,灰暗的屋室后堂一位身着茶红薄棉的少女,犹显艰难地将两面栗木制的排板拖了出来,忙里偷闲地还不忘在嘴里含上一块刚刚出炉的雪花糕。
而紧随其后的,跟着便走出了一个半人高大小的稚童,左手提着一个被烧得乌黑的水壶,右手则略显稚拙地夹带出了一个晶炉。
然后在女童旁边找到一处空地,静静地将茶壶架烤上晶炉。
“我来吧。“女童熟稔地接过稚童手上的伙计,不容其反应,便又将那块咬了半口雪花糕塞到了他嘴里。
稚童小脸微红地点点头,然后一路小跑回到柜台后,缓缓踩上木墩,安安心心地又捣起他的药来。
距离柜台前不远处的大厅中央,支着一张古朴的乌木圆桌,其上文房四宝,一应有之。
桌前对坐二人,一者言笑晏晏,一者神情肃然。
前者自不用多说,不出意外便是周忱,原因是立于他身畔两侧的两位锦袍少年出卖了他。
而后者则身着一件素简麻衣,坐于内侧,提笔蘸墨,就着面前草纸书就着些什么。
两者沉默良久,也不见谁先开口一言。
“啪!”
一声脆响。
坐在门槛上的少女将一截金银枝撇成两半,然后径直丢入面前的火炉之中。
于是火光肆意,半空众立时泛开一道绯红,并且不断渐往四下里蔓延,映照得一切皆如桃花一般。
“咕噜噜…咕噜噜…”
片刻后,水壶中的茶水也渐渐开始沸腾起来。
周忱微微昂起头,双眼微闭鼻息轻嗅,说道:“茶不错。”
内侧端坐的麻衣男人,笔尖微滞,不过很快便又运转开来。
“识得出来吗?“男人轻声问道。
而此时门口的少女已是沏好两盏清茶,恭敬地放置到两人的手边。
周忱端起茶碗,稍嘬了一口,旋即轻吟道:“曾游方外见麻姑,说道君山此本无。云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君山银毫,这味道我在神洛喝过几次,自然是忘不了的。”
麻衣男人写满书纸,然后搁置下紫毫笔,轻舒一气说道:“涂山下的月容斋新进研制出了一种上品灵器,将之贴在脸上,甚至是晓镜宗的一气鉴都照不出来真伪。“
周忱拂散茶盅热气,然后道:“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显,既然世人都能作假,那么茶叶之间的味道自然也能做到真假难辨。”
麻衣男人缓缓抬起头,目色庄重地说道。
周忱避开了他的视线,从容道:“你是说信息有误?”
麻衣男人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尽然,一开始时我给你的名单,不过只是依托于蝶巢的卷宗从而推算出的大致范围,并不能完全确定,因而时时常新。但是现在看来,甚至是有肉体凡胎的凡人都牵涉其中,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
周忱闻言,忽有动容,于是说道:“他们是想要事态更加混乱,然后趁此浑水摸鱼。”
麻衣男人不置可否,然后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条洁白无瑕的绫缎,说道:“周龄木毕竟是朝廷正二品镇北将军,数年戍边有功无过。因此皇帝下诏衍州全城自即日起缟素十日,并且要求每家每户各出一个男丁于明日为其抬灵。”
“同时还特别言明,将作为衍州护城大阵阵枢信物的虎符,同时与周龄木的灵柩一同下葬入景陵。”
男人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叩响了木桌。
周忱知其深意,于是接过其手中的一条孝帕,紧紧绑在额间。
然后说道:“看来朝廷也并非一无所知。至于事实如何,明日便可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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