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定离手。”
“一二三,小的不能再小,大爷您又输了。“
勾星赌坊内,随着庄前荷官缓缓将骰盅打开。
此起彼伏之间,便皆剩下众人的奚落之音。
在人群簇拥中,一身渔樵打扮的邋遢男人赧颜地挠了挠头,然后猛地灌下一壶烧酒,双颊瞬间涌起两抹绯红。
赌桌前浓妆艳抹的庄荷看他一脸窘迫,不禁掩面轻笑道:“按照勾星赌坊的规矩,千金之局越往后走,赌注也就越大,而相应的报酬同时也会增大。直至最后,向死而生。不过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未见过有任何亡命之徒,走到那一步。所以…这位大爷可是还要继续?”
“嘭!”渔樵打扮的男人许是有些不耐,只见他一把摔碎了手里的酒壶,说道:“继续。”
“爽利!”庄荷朗声一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桌前搁置的那几个金色骰子便骨碌碌地掉进了骰盅,“不过开始下一局之前,依照规矩,还是要先请阁下交出上一把的赌注。”
庄荷酥媚至极的声线在渔樵耳边落下,一字一句都尤为噬魂销骨。
男人双眼迷离地望向眼前人,片刻后,竟是直接一把从褴褛衣衫之下扯下半只木制的手臂。
然后砰的一声拍倒在赌桌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满座哗然,私下议论四起。
“好小子,居然敢触勾星赌坊的霉头,难道他不知道赌坊背后东家是衍州守备将军周龄木吗?“
“我看也未尽然,这家伙来路不明,一开口就敢立下千金赌局。未必就没有与之分庭抗礼的本钱。“
“越来越有意思了,且安心看着吧。“
……
……
庄荷眉头一挑,妆容下的神色开始不断变换,“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看着她的表情,除却宿醉慵懒,还显得十分得意,“先前我说赌的就是这只手,可并没有说过要留下我自己的手。请问有问题吗?”
庄荷并未当场发作,只是提起木臂轻轻掂量了一阵,说道:“一斤二两的榆川木,嗯,勾星赌坊并不算很亏。收下吧。”
她说罢,随手将木臂抛给身旁跑堂的小厮,然后顺带向他使了个眼色。
小厮明悟过来,收起木臂,转身掠出人群。
庄荷好整以暇,再度堆砌出满脸笑意,说道:“尊驾倒是使得一手好手段,不过接下来的赌局会越来越大。若是光靠一点微末道行就敢出来招摇撞骗,那妾身还是奉劝尊驾早些收手吧。”
男人愣了愣,顺手抄起脚边的竹篓,然后从里面翻找出一尾新鲜的鳜鱼,再度将其按倒桌前。
庄荷柳眉微蹙,说道:“尊驾怕是有些误会,我们这里是赌坊,并非鱼市。”
“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从小在北海溟鲛腹中养出的鲜鱼。”男人冷哼一声,随即自怀中摸出一把错刀,沿鱼腹剖开。
动作极其娴熟,很快就从里面取出一颗约莫五寸大小的明珠。
“我若以此明珠作注,至少可以买下两个这般大小的勾星赌坊。”男人捻起明珠,血水包绕之中,更显澄澈清明,“不过趁着今天我心情还算不错,可以卖你们一个人情。”
“阁下请说。”庄荷浅淡一笑,更觉娇媚。
“此局之后,若你们赢了,明珠留下我走;但倘要是我赢了的话,我也不需要你们离开,只要给我赌坊的七成股份就成。”
庄荷神情微惘,脸色渐变为铁青。
赌坊门外稀稀落落地传来密集的脚步,兔起鹘落之间,狭窄的大厅内便围起了数道人墙。
个个披坚执锐,明显是行伍出身,目露凶光死死盯住闲适自得的渔樵。
可那渔樵却只觉得可笑,于是淡淡说道:“怎么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吗?”
人墙之后缓缓解出一条通道,紫袍臃肿的中年男人昂然行出,左手揽过美貌荷官,然后径直坐到男人面前。
手指轻叩牌桌,从容说道:“我和你赌,不过规矩得变。”
渔樵把玩着骰子,无心旁顾,说道:“随便吧,谁来都无所谓的。反正我是赢定了的。”
紫袍男人托起下颌,双眼微眯道:“你似乎很自信。不过据我所知,今天晚上你还没有赢过一局。这样吧我答应你,若是我赢了,珠子留下你可以走;你赢了,珠子归我,我还是可以承诺保你一路平安。”
旁边的那堵士卒围成的铁墙,恍而闪烁了一阵。
“这很划算。”紫袍男人俨然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
“我自然是会走的,可是无论胜负这都与你无关。但你自己呢?谁能想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衍州守备将军周龄木,曾经却也是个寒窗不第的士子。” 渔樵勾起唇边,似笑非笑。
周龄木面容旋即一变,立时沉声说道:“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我?”
渔樵从旁边果碟中取出一瓣苹果,说道:“既然你给了我两个选择,那我也大方地送你两个。要么走,要么死。”
他说着一面嚼起苹果,一面将明珠紧紧攥回手里。
周龄木蓦然起身,果断退至人墙之外,寒声道:“拿下!”
士卒凶光尽显,举起长戈猛然刺向渔樵。
无关之人迅速退散,只留下他一人仍旧坐在原位。
他看着周龄木臃肿万分的身材,摇了摇头,说道:“看来你是不想选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渔樵轻声言罢,缓缓搁下明珠。
士卒的尖戈到底是没能刺入他的身体,下一刻,他便无端消失在了原地。
“叮。”
一声清鸣。
又一刻,在人群环绕中周龄木的头颅,恍然从他自己的颈间滑落。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直到死前最后一息,他也只是看到一道明光席卷过来。
……
……
半个时辰过去。
往昔昼夜嘈杂的勾星赌坊,此时已是完全清静下来。
渔樵坐在赌桌周沿上喘了口气,然后割下了铁盔之下的最后一颗人头。
他的神情极度平静,或许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本来就跟杀鱼没什么两样。
美貌庄荷躲在牌桌之下瑟瑟发抖,目眦尽裂地望着眼前一片尸山血海,再不复先前那般自若。
渔樵伸了个懒腰,然后从倒在地上的周龄木身上上下翻找,最后摸出了一块荷包大小的兵符。
“你走吧。我贺之舟从不杀女人。”他笑着望向女人,轻声道。
庄荷此时已经吓破了胆,面色妆容尽毁,不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贺之舟见她走了,于是随意地踢开脚边的一具尸身,兵符挂在腰间,转身也要离去。
但当他一抬头时,却发现赌坊帘外已有一者身着墨绿色剑袍的少年守在那里。
“阁下这就收手了吗?”声音缓缓从他身后传来。
很快又有一声轻响,这听起来就像是将纸伞收入怀中。
贺之舟抚摸了下腰间的锁灵囊,说道:“赢得够多了,何况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够输给我了。”
“呵。“那人忽然轻笑了一声,随即道:”所谓命里千金之局,便是没有交托出自己性命的赌约,就是奉出千金也没有收手的道理。我是读书人,这一点阁下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我还有事,改日吧。”贺之舟不予理睬,默然踏出一步。
“嗡。”叮铃一声,一道青光飞速划过他的面门。
幸亏是他躲得及时,侧身重新坐回原位。
那人坐在他对面,身体前倾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雨中漫步的周忱。
一位身着赤色锦袍的抱剑少年,缄口不言,默默立在他的身畔。
“你看看,这不是还想要继续的意思嘛。”周忱看他再度坐回,忽然就笑出了声。
贺之舟神色阴晴,他知道那道剑光无意伤他,目的只是引导他重回赌局而已。
由头万般,最后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我真的赶时间,一局定输赢吧。“
他随手抄起桌前散乱的骰子,咕咚咚地就摇了起来。
周忱哑然失笑,说道:“阁下既然能够花上一夜的时间设下圈套,从此引来衍州守备将军,足可见是个极有耐心之人。因此我想,尊驾应该也不会太多牵挂与在下的这一小段时间吧。”
贺之舟面色木然,指了指身遭的尸体,说道:“或许派你来的人并没有告诉过你,跟我赌的,从来还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周忱旁边的赤袍少年缓缓递给他一封卷轴,平静说道:“贺之舟,东海天门宗二代长老,四境云梦水准。天生听灵万物,其后离经叛道沉迷于赌桌之乐,因此被天门宗驱逐。”
贺之舟手上动作微滞,身体缓缓开始颤抖起来。
周忱像是很满意他的举动,于是悠然说道:“也许以前没有,不过今天我就会是第一个了。”
“我以为凭金吾卫的秉性与手段,至少可以等到我将衍州护城大阵解开之后。”贺之舟理了理破烂的衣衫,说道。
周忱不置可否,镇在帘外的墨绿色剑袍少年随即掀帘而入。
贺之舟咽了口唾沫,解开兵符推到周忱手边,言辞几乎恳切,“兵符还你,事情还有得商量吗?”
“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股桀骜不驯的样子。”
周忱眯了眯眼,高兴得像个孩子。
贺之舟没了言语,整个身子随即像入水般瘫软下来。
“锃!锃!”
一前一后两位少年同时出剑,狭窄无光的大厅之中立时泛开两道或青或红的剑光。
周忱在屋内撑开了伞,转身又向着屋外走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