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
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山鬼谣.问何年》辛弃疾。引为卷一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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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朔十三年 秋
居叶城后,长白雪山之下,咸雍关外。
妖域动乱南下,通天司协同道盟领命镇敕。
时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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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风急,衍州境内今日难得一见的下起了一场秋雨。
因此申时过后,路面上便再难能觅见行人。
风灯凌乱,烛火惺忪。
平康路上,身披蓑衣的更夫忽然止住脚步,然后鬼使神差地往道畔的胡同里望了一眼。
然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通天司办案,闲人勿近。”
一道平和至极的声线,宛如惊雷在其耳后响起。
尚且不曾待更夫转悟,眼前巷中即有道青光敛过,然后他的身体便顺其自然地躺了下去。
所幸之处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留下血迹与伤痕,这代表他仅仅只是被喝晕过去而已。
“嘭。”
蓦地有声轻响,便在更夫倒下的瞬间,在其身后如花般绽开了一把纸伞。
伞下之人年岁大抵不过二十,但清逸不俗的面容上早时生满与其不符的成熟稳重。
“滴答…滴答…”
风雨渐缓,颗粒分明的水珠落在他擎着的伞面上,很是好听。
随后,那道漆黑至不可视物的巷道之中倏然燃起一盏灯火。
光毫之下,与水露同尘,且逐渐大盛。
将一切蝇营狗苟、道貌岸然,收束其中:
狭窄的巷道两边,密密麻麻地缀满人影。
有的立于青苔砖瓦,有的倒挂于飞石檐间。
他们戴着一顶斗笠,从指间至发梢的每一处都有水珠滴落。
斗笠下的素袍振振欲裂,因此行走夜色之中格外显得扎眼。
巷外执伞那人忽然眯了眯眼,巷中立时便有无数火符凭空遁出。
然后连成一圈,迅速飞向他们面前那座尸横成山的魔兽残躯之上。
“呲啦啦……”火光冲天而起,连同无数血肉瞬间烧成一堆焦炭。
……
……
执伞者将纸伞夹回腋下,徒然留下一道背影,身后火光渐行敛下。
瓦砾清脆,周遭人影随之隐入黑暗,旋即升天不见。
而更夫也在这时候苏醒。
起身四顾茫然,似乎忘记了些什么并不能记住的东西。
但想来应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由,于是敲着梆子重新走入另一道街巷。
那人躲在对街的商铺之下,飞檐角上的灯笼照得他满面红光。
旁边书生模样的少年,面前搁置着一支栗木画板。
但见之画笔悬在空中,双目紧闭像是在寻找从风中遗失的蛛丝马迹。
片刻之后,少年旋即悠悠醒转过来。
提朱蘸墨将闭目所见之景,分毫毕现跃然画纸。
少年搁下画笔,呼出一口清气将刚才淌下的墨汁拂干。
腋下夹伞的那人接过少年递来的画卷,上面所绘者,正是之前巷中之景。
“到底还是云梦泽的阵法好用,消的一场秋雨,便能使沾染上的魔兽无所遁藏。如此倒也省得我们走些弯路了。”
少年起身伸了个懒腰,悠悠说道。
执伞者展卷舒颜,说道:“再好的阵法,没有找到应该找到的人,不过还是虚妄。”
少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说道:“师兄所言极是。陈平受教。”
他说罢,款款落倒施了一番大礼。
执伞者摆摆手,将画稿卷封入轴。
然后从腰间扯出一根金线,沿中线齐整缠绕在画轴上,合上一道通天司特制的剑印。
光阴一闪即逝,金线龙蛇乱舞骤然凝成两个精致的小字---周忱。
“所以关于那几个人的消息,北镇抚司那边可曾探出风声?“
陈平抬起头,周忱正好重新又将画轴递回给他。
他自然是知道周忱问的是谁。
妖域之外有一层极强的禁制,那还是数万年以前道门耆老通力所设。
虽说历经这么多年岁月,禁制也有不同程度的削减。
但想来应该还不至于到了一冲即散的地步,所以中土大陆一定有着妖域的内应存在。
于是陈平迟疑了片刻,随即迅速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封尚未启封的信笺。
“这是蝶巢查探多日,翻阅以往三月来的所有卷宗后,最后确定的几个人选。”
周忱接过信笺,掂了掂重量说道:“这么轻,确定吗?”
他的意思很明确,妖域禁制的设立极为强横,并非是什么人都能掺和进来的。
陈平指间生出一声清鸣,周遭嘈杂雨声瞬间稀落下来,“蝶巢是金吾卫下属的谍报组织,因战时所需效命于道盟,但本质上终究还是隶属于皇族。”
周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然后缓缓解开漆封,从头看起。
陈平悄悄注视着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随意然后变得凝重,随后很快又转为释然。
片刻后,周忱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然后随手闲掷开信笺。
数封信纸瞬间便似流萤翩跹般,于大雨滂沱中尽数化为灰烬。
周忱摊手伸向雨中,问道:“找到了吗?”
陈平摇了摇头,说道:“观音宗的望气弟子只能从妖域之后的雪山到靖州北部的地界,寻得些只零片语的印迹,往后嘛……便再无消息探出。”
周忱嗯了一声,伸向雨中的那只手没来由地忽然翻转了一下,这动作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火中取暖一般。
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此时依稀从远处传来,如此雨夜,显得犹然凄凉。
周忱缓缓扬起了脸,陈平于是也跟着望了过去。
衍州上空,夜风骤乱,时有宝光掠过。
两人都知道那是通天司的执法弟子在奉诏除魔,而如电如雷的光芒,便是无数法器灵宝浮动时带出的光迹。
陈平觉得喉咙有些发痒,但又不知从何言起。
“陈平。”周忱的视线仍旧落在城头,然后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我们这次北行大概有多久了?”
陈平掐指默算,说道:“若是从斩下第一颗妖兽的头颅算起,那就应该是七天;但若是从帝都出发开始数的话,那就整整是有二十一天了。”
“二十一天呐……”周忱喃喃自语,继而说道:”也就说,我们中间至少是有十四天的空窗期。“
陈平鬓间渐渐生出细密的汗珠,心底无由生出一份空落之感。
“十四天的时间足够晓镜宗布下三座听风阵,枫华谷制出四只乾坤袋,六只锁灵囊,以及玉墟门三十六柄上品灵剑,火德宗炼出数以百计的丹丸。可是现今却是独独拿不下那几个叛徒的行踪轨迹。这说出去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陈平砰的一声跪倒在地,羞愧难当道:“是在下之过。”
周忱笑了笑,说道:“治下不严,这是他身为金吾卫指挥使祁莫展的罪过。与你无干。”
“你确实有过,不过过不在此,圣人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通天司身为制衡道盟与朝廷的存在,总会有所忌惮的地方。因此有的时候过度强求于别人也并非善事。”
“陈平,记下了。”陈平说着,朝向周忱重重地磕下两个响头。
周忱面色闲淡,说道:“前几日,神洛那边不是还有信来,说是让你去帮一帮先一步出发的祁莫展与左丘野的队伍吗?”
“师兄的意思是……”陈平双眼婆娑地望向他。
周忱还之一笑,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回信吧。就说答应了。”
陈平缄口不语,似是还有话说。
周忱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又道:“不必挂念我,一途不行,便觅另一途。卢湛也在前面,我很快就来的。”
“师兄保重。“陈平拱手起身。
……
……
商铺飞檐下的灯笼忽然闪烁了一下。
陈平走了。
连同他的那只栗木画板,以及城头飞舞的霞光也都一概消失不见。
“行有不得么……”
周忱仍旧处在檐下,雨声忽然大作,于是他缓缓抽回伸向雨中的那只手臂。
乱风中渐渐拂来花香,咕咚一声轻响,周忱身后的那道墨色里恍然探出一道人影。
“找到了。”
那人身着一身墨绿色剑袍,凑到周忱身旁轻声言道。
“哪里?”周忱再度撑开纸伞,而恰好在他张开雨伞的同时。
微亮的光影簌簌落下,然后在其身边倏然变幻成了一个少年模样。
除却一身赤色锦袍之外,身材容貌几乎与先时现身的那人如出一辙。
“在这里。”那少年木然说道。
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手中力度一紧蓦地将其捏爆粉碎。
其后,那些散着荧光的粉末在空中不停地拆分组合,恍如走马。
周忱看得很是仔细,而那段光影在完成它的使命之后,最终也难逃同尘的结局。
“有些时候,他们必须得承认。实非圣贤,没有谁能做到百无一疏。”
“滴答…滴答…”雨珠再度落在光滑的伞面之上,声音仍旧十分动听。
“这次……我们自己出手吗?”赤色锦袍少年躲在阴暗处,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可是并没有通天司的缉捕文书,如果被发现就只有一死。”墨绿袍服的少年跟着也问了一句。
周忱转过头,显得十分诧异地说道:“那又如何?”
“世人要的不过只是一个结果。届时除恶务尽,功过相消,谁又会多说些什么呢?”
周忱说罢随即大步跨入雨中,长街忽有雾起,他的身形便很快不见。
而那两位容貌如一的少年,在相视一眼之后,紧接着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