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凉,晚风轻荡。
何思站在秋千上,秋千架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青草破土而出,高高矮矮的,随着微风飘荡。梧桐树上春鸦鸣,何思神情恍惚,一点杨花悄悄绕过何思指尖,何思轻轻将它抬起,杨花便随着风飘飘荡荡的往后飞去。
何思速来喜欢荡秋千,犹喜那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只是今日白天,白肃墨的那一番话,竟惹她生出不少原本不会想,或者不愿想的回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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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何思五岁,生于汝南何氏,是彼时声誉地位最大的一个家族,何家坐贾行商,在汝南一带发展壮大后,便落户于此,并建了一个极其豪华的府邸。
何思为妾室所出,其母名孤梅,乃一戏子,因登台是歌声曼妙,容貌姣好,何家老爷便总是想着纳进来。无奈孤梅的班主拒绝何老爷将孤梅买走,无奈之下,何老爷何玉的正室刘氏,提了一个计策。
那家戏班子在汝南也算是小有名气,不如待新府建成的时候,邀他们来登台助兴,趁机抱得美人归。
何思便是这么出生的,何思出生后不久,孤梅便撒手人寰,因为孤梅的身体自幼便不好,一直都是拿药吊着命。入了府之后,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每日服的药也是断断续续的。孤梅的身子就这么一天天垮了下来。
何思出生后,主母见她年幼丧母,心生怜爱,便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抚养。
而这个何老爷,却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孤梅到手后,发现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没几天就失去了兴趣,主母派人日日送去的药物,也常常被下人们扣下来。
何思长到五岁那年,何家因“莫须有”的谋反而被皇帝下令诛族,当日主母刘氏带着何思正巧去邻家找何思的青梅竹马——王氏家的三公子王福玩,一起游荷塘采莲子。
可是等到几人有说有笑的走在归路上的时候,几位官兵突然截住既然,不由分说的将刘氏和何思带走,因何思年幼,故而充勾栏卖身,刘氏则在何思入倚欢楼的第二天便被杀害。
可是何玉究竟有没有做所谓“莫须有”的谋反,谁也不敢说。
进入倚欢楼的那一刻,何思以为进了天堂,在牢房的那几天,那种环境和恶 心感久久无法散去。
她没有想过还有那么混乱、闷热以及充斥各种各样的惨叫声的地方,日日夜夜,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的人从她面前经过,但是到了晚上也不见回来。
她尚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有满身心的恐惧充斥她的内心。
倚欢楼与何府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何思只觉得人多,繁华,热闹。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地方,和冷冷清清的何府闺房相比,要好得不得了!她可以学琴了,可以学唱了,所有在何府不能做的事,在这里都可以实现,何思感觉进了天堂,仿佛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十五年弹指如一瞬,何思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庞,不禁感叹:若是哪一日,自己容颜老去,歌喉不再,现在追捧她的人,又会在哪里呢?
有一段记忆,时不时的在何思脑海中回想,那是一个身着戏服的女人,噙笑浅浅,朱唇微启,开嗓就是一段天籁。
那女子的身影在记忆中摇曳,很是模糊,穿着的金碧辉煌。
一瞬间,何思坐到了一戏台前,稀奇的是,周围没有一个听众,台上的女子咿咿呀呀的清唱,没有人听的戏,何思感到迷惑,刚想上台,周遭的景致又变了变。
病床上的女人面若枯槁,面黄肌瘦,记忆也到此戛然而止,何思努力回想那个女人是面容,却总是一团模糊,看不清楚。
那是她的亲娘,被亲爹害死的亲娘。纵使正室对她很好,她也很恨那爹喜新厌旧的爱好。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什么欢莺纵使散尽全部钱财、收到绝交书,也要一如当初的相信孟堂斜。
因为那白肃墨也是,也是能和她交心来的。
她有些不真实感,欢莺姐姐所说的“知音者”,即是如此?
于欢场十五年,她亦不是没有被人害伤情过,她早已总结了教训,并发誓终生不嫁。
他们的第一次遇见很有缘,仅一个眼神,何思就认为他不是一般人,那日选花魁,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慕名而来的有,想远观倚欢楼头牌的也有,远道而来道听途说凑热闹的也有。
冥冥之中,许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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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记得十五岁那年,她及笄那日,成了倚欢楼花魁,未过几个月,便成了倚欢楼头牌,人人趋之若鹜的人物。
那一年,一个世家子弟来到倚欢楼,指名道姓的让何思伺候,并豪掷千金。
老鸨一看是个大户,也不好拒绝,何思也认得他,那人为洛阳城樊氏嫡子,名玥字星灼。当初选花魁时,便是他送的缠头最多,种类也多。
樊玥如此明显的给何思示好,目的无非很简单,何思也应承了下来,她们只是小小的风尘女子,还没有对抗樊氏的权势的能力。
那一晚,樊玥对何思说了许多缠绵的话,说会纳她为妾,许她一生一世。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当时居然就傻傻的信了,可是她当时的钱,并不足够她将自己赎身。
樊玥第一次像她索财的时候,她并没有多说什么,直到第二次第三次,她那几日又常常梦到欢莺,这才发觉不对劲来。
可她不敢拒绝 直到仅存的积蓄散尽,樊玥依旧没有要赎她的打算,知道何思没了财物之后 之前一日三次的信件竟半个月都不搭理一次。
何思当时可谓哭的撕心裂肺,并在那日发誓,再也不嫁任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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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乌兰城兵力不足,难以抵抗匈奴南下的攻击,白肃墨临危受命,带着十万援兵火速北上乌兰城。
白肃墨专攻兵书,本来认为不过纸上谈兵,可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白肃墨不仅领兵打退了匈奴,更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回了老巢,并越以阴山为界,两国互不侵犯。
彼时乌兰大将军应焕勇大喜,认定他日后定有一番作为,问年龄,竟才三七年岁,时应家长女歌十五岁,方及笄,取字何,应焕勇本想将女儿嫁给他,愿结两家之好,却被白肃墨一口回绝。
于是这个打算便也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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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佳节,女子乞巧,穿针引线,其乐融融。
有词《桂殿秋》:“荷叶露,落轻翎。琼箫奏曲银河星。潺潺细水多情更,夜宿鸳鸯白玉鸣。”
这两个月,何思时不时给白肃墨寄封信,没多久,便能收到回信,一来二去,二人互倾慕,引知己,信中所寄的,虽不过是些连诗对句的游戏,但每次收到,何思都会高兴到不能自已,甚至大半夜点灯看着信,沉思着如何能更胜一筹。
只是今日,不止王柔,倚欢楼其他姐妹们也发觉出了何思的不对劲。今晚她一个人坐在房里,也不点灯,也不开窗,插上门,一个人坐在屋内,一言不发。良久,眼角才缓缓流下一滴泪。
说是喜极而泣也好,信上如此说:“今日政务繁多,扰身不便,回封稍怠。人言思幼诛族,罪名不清,道‘莫须有’谋逆,墨疑,欲查,若罪名为假,定平反。”
很短,屋外欢声笑语,莺莺燕燕无数,她那时年幼,自然不懂什么是谋逆,记忆中的童年消散的很快,只有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想抓,却抓不住。
最深刻的当属那一个月的牢房生活,破絮棉被,还沾着点点血迹,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被带走的那天晚上,她看见母亲悲伤与绝望的面容,她伸出手,擦掉母亲的眼泪,说着“娘亲不怕”。
那一晚繁星闪烁,月照当空,玉盘异常明亮。
月色如水,柔和的照在每一处地方,马车一路颠簸,拖着一个巨大的牢笼走着,和何思一起的还有十多个女孩子,有的给富家豪贵做妾,有的入宫做婢,有的则卖入勾栏之地。
她和王柔是一起的,彼时王柔三岁,才刚刚学会走路,妈妈也只说过她的身世,关于王柔却只字未提。
后来何思问过王柔,王柔却也说当时太小,什么也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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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很安静,人很静,垂着头一言不发,良久,她才叹了一口气。
感情这种东西,真真切切是说不清的,何思一点头绪也没有,当初樊玥的事就是一个教训,她见过的教训还不够多么?有多少个姐妹真的被赎身了的,又有多少个姐妹能遇到不是喜新厌旧的主子的?
她突然明白了那些姐妹的心思,欢莺姐姐的心思,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神奇,总想放手赌一把,又怕输了一无所有。
感到有些闷热,何思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这里没有夜晚,没有月亮,无论置身哪里,都只有车马络绎不绝,只有霓虹灯彩绚烂。
转身走到桌前,点了一支蜡烛,坐在那里抓着头,心烦意乱。
她没有一点头绪,白肃墨希望她能提供些线索以求能尽早平反,可十五年的时间,能让人忘记很多事,五岁之前置身的繁华之地,她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院落中一株瘦小的枣树,羸弱的和她亲娘一样,奄奄一息。
关于她的父亲,她也只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却连他的长相,他的身影都没有在回忆里捕捉到,何府很大,从外面看去金碧辉煌,琉璃瓦……
何思想到这,豁然开朗:琉璃瓦!
谋逆……谋逆……莫非这便是谋逆……?
她捂着脸,笑了笑,她大约猜出来了原因,赶紧翻出纸笔来。
提笔那一刻,她有些不知所措:究竟写什么为好。
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滴下一滴墨汁来,她犹豫半晌,寥寥草草的写下了“琉璃瓦”三个字。
所记着的,也只有这些了。
喜忧参半,她隐隐约约觉得,所谓的谋逆,并不简单。
既然已是谋逆,又为何要加上所谓的“莫须有”??
更深的隐情?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中窜出,若是此事牵扯到什么秘闻,那白肃墨岂不冤大了?他日后的仕途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