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改往日的晦暗,天开始明朗起来。不同于夏日浮动的灿烂,湛蓝的天色纯净而平和,是茫茫冬日最朴实无华,也最难能可贵的慰藉。
这不是聂珩此行的目的,却在成为一个结果。
在维也纳游览了4天之后,二人意犹未尽地驱车离开。无疑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城市,繁华却不浮华,古典却不老派,历史文化底蕴和艺术氛围浓厚却不让人觉得负担。而对聂珩而言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的假期过半了。
注意到他望着窗外出神,Thalia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人一辈子到底能抓住些什么?”
“反正抓不住这天空和晴明。”
明明是略微丧气的话,却因为她纯净的笑靥而别有一番韵味。聂珩按捺不住内心的动容,也笑了起来,所以他才越来越不想离开......
虽没有特别计划,但去布拉迪斯拉发却不是去布达佩斯的顺路,即便在许多游人眼中,它是个不太具有游览价值的城市,可在感受过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末代余晖之后,去见证这个“千年帝国”的历史终结点无疑是在为这段见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说来可真巧,210年前的今天,因为之前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会战中重创了俄英奥联军,迫使弗兰茨二世背弃反法同盟,主动坐上谈判桌,双方在当时还叫普雷斯堡的布拉迪斯拉发签订停战协议。为了和平,奥地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仅仅是部分领土被瓜分、侵占,还得承认拿破仑计划组织的莱茵邦联。次年弗兰茨二世只得放弃神罗帝号,名存实亡的帝国终于被埋葬。”
将车停在河畔边的停车场后,两人边向老城区进发,边聊天。
“毕竟三十年战争过后,威斯特伐利亚合约的签订就已经宣告了神罗事实上的死亡——独立的独立,分离的分离,没有共同的财库,没有有效的公共法庭,没有稳定的军队供应,宗教不同,政体不一,再松散不过的邦联也不过如此。可直到拿破仑出现,这套花架子竟然维持一百多年,你说这幕滑稽剧为什么会有市场?”
“放弃先人的遗产哪里那么容易?”聂珩笑笑,有点冷,“何况社会的正常运作是在框架底下进行的,在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新框架以前,再沉疴的旧框架也比混沌要好。虽然拿破仑的莱茵邦联并非那个新框架,诸邦因慑于拿破仑的铁蹄可以退出神罗,7年后便能为了各自的利益,再反水加入反法同盟,但拿破仑战争结束后,欧洲的复辟潮流也没能让昔日的罗马-德意志帝国恢复;虽然维也纳会议决定设立的德意志联邦不过是一个暂时的调和,但新的思潮,新的基础在慢慢成形。”
“在废墟中发掘壮丽建筑的石块吗?可,破的这个过程要祭奠多少鲜血和亡灵?”
“所以,并不存在浪漫的历史,浪漫的不过是后世一厢情愿的再创作。”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极了嘶吼。Thalia微微一笑,这个会去思考人一辈子能抓住些什么的男人,却不会让人去怀疑,除却天马行空,有什么是他抓不住的。
一如他坚定的黑眸不会让人去怀疑,他愿意为他的目标付出怎样的代价。
从普雷斯堡和约的签署地点,现如今的市政府所在地,坐落在老城区心脏位置的大主教宫殿往东走约莫10分钟,二人走到了一处罗马天主教教堂前。
圣伊丽莎白教堂,正如名字所示,这里供奉着匈牙利王国的公主,图林根伯爵夫人,天主教圣人伊丽莎白。而对不怎么熟悉教会文化的人来说,它有一个更好记,也更显而易见的名字——蓝色教堂。
全然不同于欧洲教堂动辄好几百年的历史以及由此产生的沧桑和庄严,作为20世纪初新艺术运动的杰出代表,年轻的蓝色教堂带有一种强烈的清新感,令人眼前一亮。外墙上的锡釉陶器马赛克与晴朗的天色完美贴合,清透可爱的色泽不禁让人想起古朴街道上,明晃晃的阳光映照下的马卡龙小屋。
“惊艳!”
饶是对各式教堂早已司空见惯,Thalia也忍不住想要凑近去看。看着她快步远走的背影,聂珩了然一笑,他懂她的感受,正如初见,穿着天蓝色大衣的她是如何惊艳了他晦色的世界。
它唤醒了我心中难以言状的渴望。1
冷不丁地,脑海中浮现了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笔下那个在似梦非梦的旅程中渴慕着一朵蓝色小花的少年郎。那是聂珩不曾理解的痴恋,在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实现的时候。
我已远离了所有的欲念,却想要看到这蓝色花朵。2
直到真实当头棒喝,才开始明白。
这时意识到人远远落在后面,Thalia转过头来,“快点啦,别磨磨蹭蹭的!”
也直到遇见了真实的美好。聂珩笑了笑,加快了脚步。
正好赶上开放时间,参观过外观之后,两人进到教堂内部。同样是以蓝白为基调的内饰,尽显明亮和浪漫。例行在祷告台前点好蜡烛,聂珩坐回最后一排Thalia的身边。
相对于距离圣坛更近的前排座位,她更喜欢后面,他也一样,因为能纵览全局。
注意到她望着拱形天花板上挂着的风铃若有所思,聂珩有些好奇,“在想什么?”
“在想蓝色是怎么和悲伤忧郁联系上的?明明晴朗的天空就很让人心旷神怡。”
“我想到了两个回答,一个科学的,一个浪漫的,你想听哪一个?”
“科学的。”
“有实验表明,蓝光尤其能够激活黑视蛋白的感官系统,让大脑变得冷静。如果说这是蓝色的基调,那么当色彩不断加深,越发地冷和静之后,便很容易忧伤了。”
“那,浪漫的呢?”
难怪她不假思索便做好了选择,她根本就没打算选择。不过聂珩也不是非得让她选择。
“蓝花诗人诺瓦利斯带给这个世界的美丽意象,他让蓝色成了表达人类最深层次情感的颜色。”
“《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
“你读过?”
Thalia摇头,“虽然文字清丽优美,但诺瓦利斯太晦涩了。老实说,我连蓝花是什么都不太明白,只是知道有这么个浪漫主义的象征。”
“对浪漫,诺瓦利斯有过这样的注解:赋予普遍的东西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圣的外衣,让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令有限的东西重归于无限。我想,那蓝色的小花即是心灵所憧憬的一切无限之物,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苦苦寻觅,却难以捉摸。”
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Thalia转头看向他的黑眸,“你心中是否也有这么一朵蓝花?”
聂珩点点头,笑着承认,“有。”
虽不游离,但他的眼神并没有之前那么坚定。
她想,他心中定然有一朵蓝花,只是很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朵。
注释:
1、2 均摘自《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作者诺瓦利斯(1772-1801),出身于萨克森地区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有男爵衔。他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此外还是神秘主义者、哲学家、土建工程师。
所谓浪漫主义运动,产生于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的西欧,一股向古典主义传统挑战和对法国大革命后社会现实不满的思潮。它代表了这样一种文学态度和生活态度:重主观而轻客观,贵想像而贱理智,诉诸心而不诉诸脑,强调神秘而不强调常识,既反对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也反对现实主义的直白。在资产阶级力量相对强大的英法等国,浪漫主义主要是一种加强人的生活意志,唤起人心中对于现实及一切社会压迫的反抗意识的运动,而在资产阶级力量薄弱的德意志兰,浪漫主义的最基本特征,乃是对人类心灵深处的非理性力量的扼杀,并在自身的幻想世界里寻求心灵的避难所。
德意志的浪漫主义除具备一般浪漫主义的共同特点如放纵恣意,好奇尚美,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之外,还有以下特点:1.主张文学承担一切艺术的功能;2.采取玩世不恭的“嘲讽”态度,攻击一切“文化上的门外汉”和“审美上的低能儿”;3.反对追溯希腊罗马、强调发掘民间文学,鼓吹精神和自然相一致;4.以中世纪的天主教信仰为生活和创作的基础。而这最后一点,就使德意志浪漫主义同中世纪的精神密不可分了。
——摘自《德国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