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带回阁楼的除了白葡萄酒,还有两条鳟鱼1。
Thalia一进家门,便直接奔赴厨房。聂珩见她不是将鱼放进冰箱,而是拿了铸铁锅出来,便道:“我还以为晚饭,你准备随便做点。”
“原来是这么想的,可是从Oma(奶奶)那里拿到了鱼和酒!这里葡萄酒品质很不错,你正好可以品尝一下。”
“那我有口福了!弗兰肯的葡萄酒很有名,无论是其独特的瓶身,还是其最高品质的西万尼。”
“西万尼是什么?”
聂珩指了指酒品上的标有的“Silvaner”一词,道:“一种生长在中欧地区的白葡萄,原本只被视作普通的地区性酿酒葡萄品种,但后来,大概是05、06年的样子,被列为了特级酿酒葡萄品种。整个德国最优质的西万尼就是将之种植在石灰质粘土上的弗兰肯产区,尤以下弗兰肯,我昨天定位发现正好是这里,为最佳,因为这里独特的地理气候,在其他葡萄产区是无法复制的。”
“哇,你知道的好多!”
“我很喜欢葡萄酒。”
“只是喜欢?”
“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酒鬼,但不烂。”
Thalia审视了他几眼,对他的说辞似乎并不怎么信服,“我有种没由来的预感,和你一道旅行会很有意思!”
“说到这个,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还没解决——咱们去哪?”聂珩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又瞄了客厅里的《Fortitude》几眼,“按你原来的计划去意大利?”
“意大利就算了,一周时间太紧,最多能在北意玩个大概。”
“也是,意大利旅游资源太丰富了,单佛罗伦萨就可以待上一周的时间。”
“一直泡在博物馆和美术馆里?想想就觉得很盈实!不过,旅行假期不想好好休闲放松吗?”
“想要放松的话,我会选择不带任何电子产品,找一间僻静的酒店好好睡上一觉!而旅行不是,对我而言它是一种灵感来源,能让我多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个世界。”
“你的人生也一样花团锦簇吧?”
Thalia的声音突然降了下来,聂珩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啊?”
见他无意回答,她便换了个问题,提高音量,“我是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当你的挂件。”
她顿了两秒,娇嗔地笑道:“上一个!”
“去东欧感受一番哈布斯堡家族及其帝国的兴衰。”
“在最萧瑟的季节去看一段已然萧瑟的过往,听上去很有意思的样子。吃完饭就订酒店吧!”
聂珩笑笑,我只是想要丢弃对明媚的幻想......
“你没去过奥地利和匈牙利吗?”
“去过,不过只是走马观花,很多想逛的馆藏都没去过。这一次想全部走到!”
“那我也提一个小要求,返程的时候去一趟布拉格。”
奥地利、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几乎是默认的旅行组合。他还要强调,不禁让女孩意识到问题,“有朋友在?”
“这个可不好说。”
聂珩的话说得含混不清,但也是事实,他没有和前女友当朋友的习惯,何况是狠狠捅了他一刀的前女友。如果一切顺利进行,他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叶清岭把话说清楚,不仅因为讨厌不清不楚的关系,更想要探究这来得莫名其妙的背刺,可现在不行。
“有什么不好说的?担心我把你扔在那里?”Thalia合理地猜测道,“可你不觉得,如果我铁了心要把你扔下,哪里根本没有差别。”
毕竟他们之间谈不上交情,而纯粹由善意维系的关联可是薄弱得很。
“怎么会没有差别呢?”聂珩自信一笑,“万事万物都在改变,只是快慢的区别。”
Thalia却有些不服输,“的确,但也要看是什么事情,以及,多长的时间。”
那么,聂珩和Thalia的心理距离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拉近呢?一个半小时。这不仅颠覆了Thalia的傲气,也远远超出了聂珩的预期。
那是旅行伊始,前往法兰克福领事馆拿空白旅行证的短途,不过一切都可以追溯到制定计划当夜Thalia的自驾构想。
理由很充分,圣诞前夕火车票紧俏,临时买票,不一定能买到座位,站着会很辛苦,而且不可避免地会碰上换乘,太麻烦了,而这么多段路程,买票、控制时间也很容易出现意外,可这样开车的她不可避免会更辛苦——聂珩知道她有一部分是在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考量。
在这里是可以以心换心的。于是他没有乐得轻松地在车上睡觉,而是一路上陪她说话解乏。此前聂珩在Thalia家书架上看到过好几本自己也曾读过的书,聊天并不缺乏话题,可令人意外的是从中反映出的二人的三观、鉴赏品味都莫名相似,很容易便能引起共鸣。
惺惺相惜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得到了巩固。考虑到直接开车去往因斯布鲁克太远太累,而且夜间行车也不安全,两人便决定在慕尼黑休整一夜再走。
而这一停顿停顿出了好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到酒店check in之后,在酒店呆不住的二人查了一下地图,发现老绘画陈列馆就在附近,便又跑了出去。
德国的冬季总是湿冷阴沉的,本就晦涩的天,往往下午4点便开始转黑,如果不是张灯结彩、热闹纷呈的圣诞集市,不知道多少人会得患上忧郁症。
聂珩和Thalia走在欢乐的人群里,被温馨欢乐的节日气氛感染了多少不好说,倒是被冷空气折磨得够呛。
聂珩的身体尤其吃不消,他的行李都是在康复中心使用的那批,衣着相对单薄,而且还是大病初愈的体质。给他就地买了一条厚围巾披上,似乎效果也不显著,Thalia嗅嗅市场里随处可闻的酒香,问道:“要不要喝杯热葡萄酒暖暖身子?”
这是一个好主意。捧着热气腾腾的酒杯,光是闻闻味道,身体便舒展了许多,喝下味道丰富醇厚的酒液,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然而问题也随之出现,用来煮热葡萄酒的大都是些劣质酒,又有香料和温度的激发,醉意跟着暖意上涌,特别是被老绘画陈列馆的热气一吹,Thalia便软绵绵地走不动道了。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聂珩见她的眼神都在涣散,连忙把人往展厅中央的环状沙发上带,但人家有自己的坚持。
“到下一个房间,”她指着博物馆导览图强调,“法国展厅,我很喜欢布歇2!”
现在是强调这个的时候?但聂珩还是尊重了她的坚持,把人扶到了下一展厅的沙发上。
方位正好对上了布歇于1735年绘制的"Rast an Brunnen",意为在泉水边小憩。不过此刻聂珩的心思哪可能在欣赏画作上?
他转头看向倒在他肩头,有规律向他脖颈喷薄酒气的Thalia,不知道是酒精,还是暖气的缘故,亦或者二者皆有之,她的脸,她的颈,她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微微泛着粉,不,那是一种比粉色更为浓烈、明烂的颜色,就像桃花盛开的山色。而愈加艳丽的小嘴微启,钻入领间的热气湿漉漉的,远比之前喝下的酒液还要醉人。
有点想要亲吻她,本能地,低头便能够上......但做的却是将目光移回画作,绅士且理智地。
约莫睡了一刻钟,Thalia便挣扎着醒来。不过她还没有睡透,只是因为警惕性压倒了本能,眼神依旧是涣散的,少了几分机敏,多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尤为纯良。
“你的眼睛真漂亮!”聂珩忍不住告诉她,“里面有向日葵。”
Thalia的虹膜很浅,近看能看清以瞳孔为中心漾开的波纹,外缘还勾勒了一圈淡淡的绿,像极了盛开的向日葵,又像燃烧的火焰。
“我妈妈的眼睛才漂亮呢!”她揉揉眼睛,声音黏糊糊的,“就像碧琉璃一样。”
“碧琉璃?”
“她的瞳仁是翠绿色的。”
想到她家书架上的法语绘本,聂珩推测,“你是混血?”
“据说爸爸那边的一个曾祖母是法国人。而这,其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病变?”
她点点头,“其实我妈妈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便分开了,她跟着外公长大。男人嘛,总不比女人精细,而且他的工作很忙,无暇顾及女儿,这种不痛不痒的小问题便被忽视了。万幸没有出现眼疾,年至中年,连老花的迹象都没有!”
“就好像那只是为了让她的眼睛变得更美?”
“现实生活对浪漫哪会那么包容?”她微微一笑,水雾在消散,却也在弥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很刻薄的,对美尤为如此。”
说到底,美和金钱、才能一样,本身就是一种招致嫉妒的价值,只是它更脆弱,也更容易招致恶意。
“我倒觉得,怀璧亦无罪,有罪的不过是揣不住它,而在最终失去后方才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
闻言,Thalia僵在了原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以为自己不小心冒犯到她了,连忙辩解,“我的意思是,令堂可能并不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她应该比大多数嫉妒她的人都过得好。”
“是呀,她怎么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呢?”她笑笑,有些勉强,也有些恍惚。
“还好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走吧!”Thalia率先站起来,急了些,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下,幸好聂珩在后面扶了一把。她没有转头,只是强调,“我再也不要喝热葡萄酒了!”
可她的身体在抖,就像因某些东西的破碎而动摇。
聂珩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笑笑,与她一起走向下一个展厅。
他碎过,动摇过,逞强过,所以才清楚地知道,骄傲如她既然将一切都推到酒精上,那就是酒精的问题,酒醒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注释:
1 鳟鱼(Forelle),《鳟鱼五重奏(Forellenquintett)》,舒伯特于22岁那年完成的生涯唯一一首钢琴五重奏。其中第四乐章的变奏曲和主题是舒伯特于1817年时年20岁根据德国诗人舒巴特的作品《鳟鱼》谱写而来。诗人因为政治因素身陷囹圄,《鳟鱼》表达了他对自由的渴望。然而这首五重奏却是在舒伯特死后一年才得以发表……他短暂的一生,31年,令人咋舌的高产,可惜在世期间从未受到过匹配于他才华和后世评价的待遇和敬意。
2 弗朗索瓦·布歇,18世纪法国宫廷画师,洛可可风格的代表人物,深受庞巴杜夫人的赏识。最有名的作品即为庞巴杜夫人的肖像画。肖像画及《Rast an Brunnen》均藏于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