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酒罐子不大,但数量不少,乍一看至少十来瓶。排列整齐,应该是钱大娘特意分装好的。
寤歌随手拿了一瓶,不死心地问道:“真不用我帮忙?”她说的自然是施针的事,但这话显然是被钱大娘自动忽略了。
“谁说不要你帮忙了?去,先把门给我把上,再来给老婆子我抹药。”也只有钱大娘能将求助的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寤歌无奈一笑,她按照钱大娘的吩咐,先是扞药酒,紧接着又敷了些清凉活络的草药在其腰间。
在这期间钱大娘一直在找她搭话。
“对了,寨中大乱时你跑哪去了?我问姬焱那小子,他也只说你去追兵器了。”钱大娘两手将衣衫托起,背对着寤歌问话。
寤歌的手有着片刻的停顿,隔了许久才发出了很轻的一道‘嗯’声。
情绪明显不对。
钱大娘将头转了过来,试探着问询,“没追到?”
寤歌将头抬了起来,嘴唇张开又闭上,接连几次,终究还是未发一言。
“看来是有难言之隐。”钱大娘心领神会,她也没逼问,重新将头扭了回去。
“大娘,我……好像做错事了!”寤歌声音喃喃,神情有些许懊悔又有些迷茫。
面前那人许久没说话,就在寤歌以为得不到回答时,有苍老的声音从身前传了过来。
“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起过你钱大哥的事吧!”
这话一出,吓得寤歌直接将手上的药酒罐子掉落在地,哐当一声中满屋顿时飘起了酒香。
这声音吓了钱大娘一大跳,她将身子转了过来,脸上满是嫌弃,“你至于吗?之前雨夜找我救命时不是挺勇敢的吗?”
“……”寤歌一时语塞,“这能一样吗?”她低下头轻声嘀咕。
“有什么不一样的?”钱大娘一看对方那萎靡样就一阵恼火。
“你给我记住了,我儿子不仅仅只是为你死的,他更是为了大兴百姓死的!”见寤歌一脸迷茫,钱大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听明白?”钱大娘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些话竟要她亲自来说。
“寤歌,不对,你本名叫江荣对不对?”
寤歌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许呆滞。
钱大娘将衣衫拢起,她视线朝院子外的大街处望去,“江荣啊!你虽是个女娃,但你可知,你做所之事已经超过了这大兴的大半儿郎。不,他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说到这,钱大娘脸上满是自豪。
“救你一人之命,可救黎民万命,我儿死的……不冤!”话是这么说,但已然有泪水从钱大娘的眼角流了出来。
“算了,不说武儿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钱大娘将泪随手拂去,转头向她问道。
有些时刻,封闭已久的内心也需要有个人倾听。
寤歌点了点头,她其实对钱大娘的过往也很是好奇。
钱大娘透过门缝望着浩瀚的天空,思绪亦回到了从前。
“我其实是吴兴钱家的童养媳,钱家是杏林大家,我这一手医术也是跟着我夫家学的。你钱叔啊,为人最是和善。他虽比我小上四五岁,但待我却是极好的!……”说到这有笑容从她嘴角浮现,那笑容里的温柔缱绻是寤歌从不曾见过的。
“因为一些原因吧,其实我生你钱大哥时年纪已经大了。这渐渐的,就有那些小人开始离间起我们夫妻感情来,竟天天拾掇着我婆母给你钱叔纳妾……”
听到这寤歌立马来了兴趣,“那钱姨就这么认下来呢?”
“怎么可能,你钱姨我是那么好相与的吗?”钱大娘顺着寤歌的称呼接话,两人竟是都没觉得这称呼有何不对,或者说都已然默认。
“这倒是!”寤歌一脸笑眯眯的,也不知是在笑话钱大娘的性情,还是在为其称呼而暗喜。
那边钱大娘还在回忆,但情绪却显然低落了下来,“妾到是没纳,但你钱叔的身子却是越发不见好了。当初挑我为童养媳,本就是冲喜用的,不然以我这出身又如何能嫁入那钱家?”
寤歌见气氛不对,连忙安慰,“谁说的?出身差点怎么了?论医术,钱家的人还比不上你了。不然为什么世人只知钱大娘,而不知吴兴钱家呢!”
钱大娘一怔,显然也没料到寤歌会作此回答。但显然那话她很是受用,她轻咳了声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后来你钱叔离世,我婆母又听信谗言,族人嫌我母子克夫克父就将我们逐出了家门……”
听到这寤歌忿忿不平,忍不住吐槽,“他们哪是嫌弃你们克夫克父,分明是害怕你医术盖过他们吧!”
“老是打断我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钱大娘一声吼,话虽是不中听,但看其眉眼显然是极受用的。
寤歌缩了缩头,连连回话,“听,当然听啊!我还要听钱姨讲后面的光辉伟绩了。是不是后来你凭借着一手医术至此声名鹊起,狠狠地挫了钱氏一脉的锐气。”
钱大娘噗嗤一笑,“你真当生活是话本啊!我学医只是因为喜爱,又不是图甚名利。”
但寤歌显然不是这么想的,“那您就没想过出那一口恶气?”
钱大娘显然也被这话问到了,她竟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去去去,你都把我给带偏了!”钱大娘横了寤歌一眼,对其说道:“我跟你说这个故事不是让你为我鸣不平的,我是说我也曾后悔过。午夜梦回时我经常想,如果当初我性情柔顺些,如果我藏拙些,人生是不是就全然是另一番际遇?……我们不会被赶出家门,武儿也不会想着去西北游历,他亦不会最终惨死!”
话题有些沉重,但下一秒钱大娘就立马转换了情绪。
“……但是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性情柔顺,低调藏拙,那还是我钱大娘吗?”
“做没做错事,你心中自有一杆量称。做了就认,你后悔也没用……”
“等等等等……”寤歌连忙打断了钱大娘的话,听到这她算是终于明白了,敢情这么破天荒地给她讲故事原来是在开导她啊?
虽然这开导的方式……嗯!没啥效果。
“钱姨,你知道我做了什么错事了吗?”寤歌不禁问道。
“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但这世间的道理大差不差的,都是那个意思。等等……”钱大娘突然一惊,紧接着连忙上下打量起寤歌来,“你不会将所有的兵器都私吞了吧?你这胆子够大的啊!”
“我……我没有!”寤歌被其一噎,连忙解释,“你也真的太看得起我了,他们那么多人,我能抢过他们吗?”
“所以你追了他们三天,最后两手空空地跑到了我这?”这钱大娘话语一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
“……你还是刚刚讲故事的时候可爱些!”寤歌双手环胸,两颊气得鼓鼓的。
对,没错。
她就是追了武隆三天三夜,结果却这么灰头土脸地跑回来了。
然后她一回来,就听到了黎城那些发酵后的风言风语。这情况,她怎么可能还恬不知耻地跑到那姬府去?
所以她在去长公主府后,心中一合计,就跑到钱大娘这京郊别院来避避了。她到真没想过钱大娘已然早就回了来,她还以为这人还在姬府作客了。
“对了,钱姨。这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封青呢?葛天雄呢?黑云寨其他的人呢?他们不会都死了吧!”寤歌这脑回路,总算是想起正事来了。
钱大娘瞪了她一眼,连忙否认,“呸呸呸!你才死了呢!我青宝好着了!”
“青宝?我之前就想吐槽了。你这什么恶趣味?也难为封青一个大男人任着你这么称呼!”寤歌龇了龇牙,满脸的嫌弃。
“青宝咋了?他从小我就是这么唤他的。他都不介意,你倒是编排上了!”钱大娘横了她一眼,颇不以为然。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您老就快跟我说说这黑云寨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寤歌锤了捶她的后背,满脸的讨好之色。
“行吧,我就跟你说说。方喉死了,葛天雄受了重伤,寨子亦被一把大火燃烧殆尽。”这钱大娘还真是不浪费一个字,直接将寨中情况以一言概之。
但后面提及封青时,却仿似换了另一个人,语气明显轻快了些,“不过青宝没啥事,他跟着朝廷的人走了。”
说到这她竟是一脸炫耀样,“临走时青宝还跟我说了,要我好好地在这呆着,等着他挣了个官,让我也做回老夫人!”
这嘚瑟样看得人一阵眼热,但寤歌还来不及打趣,下一秒她的脸色却是骤变。
“昨日姬焱的任命诏书就已然下发,封青呢?这三日他就没传个口信回来?”
“他可能正忙着吧!可能明日,或者后日他就着官身回来了?”这话说的钱大娘自己都不相信,“寤歌,青宝……不会出啥事了吧!”
这事还真说不好!寤歌心中肺腑。
“那姬焱呢?你就没去找过他?”寤歌急切地问道。
“没!我没!!”钱大娘语气中含带泪腔,她心中懊悔万分,她怎么就没再找姬焱确定下呢?
“青宝不会是早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所以特意让我呆在这的吧?不行,不行,他不能有事!……”
“钱姨,你先坐下!”寤歌想扶着她坐下,但立马就被拒绝了。
“不行,青宝不能再出事了!”钱大娘嘴里念叨个不停,整个人神神叨叨的。
“钱姨!”寤歌一声大吼,总算是让对方的视线望了过来。只是那眼神明显已经六神无主,让人看得双眼一酸。
寤歌定了定心神,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在她耳边商量,“钱姨,你腰受伤了,就不要到处跑了。封青这事,你交给我行不行?我去找姬焱,你在这等消息,您看行吗?”她语气极尽温柔,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青宝会没事的对不对?”钱大娘一把抓住了她,哪还有之前那鲜活样?这样子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雨夜那时的癫狂。
“我先去打听下消息!”寤歌不敢作无谓的保证,她握了握钱大娘的双手,紧接着就立马出了这小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