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珩判断得精准,差不多初秋时节他被允许出院了。他没有选择回家疗养,而是直接住进了王芜推荐的康复中心。
此举在聂家引发了震动,继而家庭矛盾,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伤者有无理取闹的权力,何况聂珩有理有据有节,不过是让种下孽因的人收获恶果。在几轮劝说不管用之后,聂家只能纵着他来,然后把气生到禁止在大哥丧事期间去医院探望,又在此事上不作为的父亲身上。可聂家到底是一个父权至上的家庭,正儿八经的反叛谁都不敢,只是这小脾气闹起来也相当影响生活质量,比如全家人不给聂钊华好脸色看,一向备受宠爱的小女儿聂桑柔甚至拒绝与父亲同桌吃饭。
听到妻子向管家交代送餐,聂钊华终是压不住火气了,“送什么餐?!到餐厅吃饭费她多少事?要么出来吃,要么就饿着!这都惯出了什么小姐脾气!”
“不是小姐脾气。”说话的是三儿子聂旭景,平日里他最为放浪不羁,很少主动为谁辩解什么。只是这聂家的孩子可不都是一个母亲生的,平日里处得如何另说,关键时候母系亲情的优越性便体现出来了。况且他现在不只是在帮胞妹说话,也是在为胞兄鸣不平。于是上半句还是辩解,下半句就成了火上浇油,“只是和爸爸同桌吃饭,没胃口罢了 !”
“你......什么混账话?!”
“既然都被定性了,那就再多说几句好了。”对父亲的怒火,聂旭景可没有在怕的,他恃宠而骄惯了,并不在乎会不会被冠以“混账”之称,“老实说,和爸爸同桌吃饭,我也一点胃口都没有,因为我不知道和我同桌吃饭的是我的父亲,还是别的什么陌生的人——他可以对重伤未愈的儿子不管不顾;也可以在明知儿子意外身亡的意外另有隐情的情况下无动于衷。无论哪一个代入都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停止这种可怕的共情,首先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消化你的所作所为,所以我只能,祝您有一个好胃口!”
看着他愤愤离去的背影,窘迫到了极点的聂钊华只能愤愤将碗筷掀落在地,将矛头直指孩子们的妈,“看看你教出的好孩子!”
大女儿聂郁李与小儿子聂芮麒皆是吓了一跳,但接踵而至的沉默空气,让他们只得尴尬地端坐原处。最后还是苏采薇注意到了他们的为难,吩咐道:“去吧!我会让管家先生把晚饭给你们送去房间。”
“谢谢妈妈!”
两个孩子如获大赦,赶紧离开风暴中心。但想象中的争吵并没有爆发,苏采薇只是冷静地叫来管家,冷静地交代完要交代的事,便转身离席。
“你也要无视我吗?!”
“我只是无话可说,对你的指责,也对你。”苏采薇总是冷静的,或许是本性如此,或许是被生活磨出来的品质。但此刻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戚然,“我们的夫妻情分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忍受抚养外头的女人为你生的孩子?”
“采薇......”聂钊华的声音当即软了下来,这是他亏欠妻子的,他一直都知道。
“因为我从来没有对你这个丈夫抱有过什么期待。我这个人没什么格局,也没有追求自我的本钱,不潇洒,不大度,只是个俗气、自私、物质的女人。我只想稳住聂夫人的地位,然后亲自,”苏采薇吸吸鼻子,咬唇,生生将二十多年来委屈和心酸的泪憋回去,“教养好我的孩子。可我却连这一点都没能做到——郁李、芮麒姑且还叫我妈妈,可阿珩却总是冷淡、疏远地称呼我为母亲。偶尔我也会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当初,你没有把他带回聂家......”
聂钊华走近,从身后揽住妻子,疼惜且怜爱地,“这是对我的控诉吗?”
“不,是对我自己的。因为我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那个如果成真,今天的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所以,我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开始是建立在错误之上的!我不知道那两年,阿珩是怎样度过的,他还那么小,或许自己都说不清楚。而我做的却是精心照顾郁李、芮麒,似乎这样就能想象他没在我身边的日子也得到了善待。可做这些不过是在弥补我在母亲失格之后受到的良心谴责,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看吧,我把自己看得可比儿子重要,他不和我亲,也是理所当然的。”
“采薇,我不是......我......”
聂钊华想要替自己辩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在苏采薇也不为难他,准确地说,是不为难自己——男人只会偏爱偏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何况愧疚是种情深义重的感情。
“我这个母亲做成这样,又能指责你这个父亲什么呢?我对你本就没有期待。”她没怎么费劲,便挣开丈夫的怀抱,径直离开。
聂钊华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餐厅里,恢弘的巴卡拉吊灯底下,略佝偻的身形看上去有些悲凉,也有些凄然。
毕竟是一个年过半百,刚经历过车祸,以及丧子之痛的父亲呀!
从厨房出来的管家见到此情此景,有些不忍,上前,“先生,您......还用餐吗?”
“罢了!记得给太太送餐。”
“是。那您呢?”
“给我泡杯红茶,送去书房。”
书房里没有开灯。聂钊华静坐在窗前,就着月色,垂眸看向茶盏上的袅袅香烟,他终究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权力不代表为所欲为,别把盟友逼成敌人。
为理想坚持和为利益坚持,也许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实质上有什么区别?
你能承受的代价和最终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可以赌吗?能赌吗?
得到和掌控可不是因果关系!
......
是呀,早就有人提醒他不要妄动华世的蛋糕,要静候良机!他听了一半,终在失去了挚爱的儿子和唯一的继承人后,方才顿悟自己的盲目自大和无能为力。无论相信与否,无论释怀与否,不去追究真相,及时止损是他在痛楚中能清醒意识到的,正确的事。
但,这样的我,还能算一个父亲吗?
脑海里不禁浮现了那人时而皎皎,时而袅袅的身影,他记得他喜欢废墟,因为断壁残垣上繁茂的景象。
“越是荒凉,越是破落,就越能感受自然的生机。”
“如果你在的话,会理解我的吧?能理解我的吧?”
能。
虽然不是聂钊华寻求的认同,但聂珩在权衡利弊后,竟是理解了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在利益得失面前,人伦义理被罔顾......不会有比理解道德真空更残酷的事,我大概也道德真空了吧?
自通悟起,梦里便有了一样东西在追他,有时在弥漫着浓雾的荒原,有时在幽深阴暗的密林,有时在钢筋铁骨的末日,恶心可怕的形态与但丁在地狱中见闻的腐烂灵魂如出一辙。他停下了阅读,避免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后形态消失了,变成了一团黑影,最后似乎成为了他的意志——即便身后什么都没有,他依旧在逃,直到醒来,被黑暗彻底攫住。
只是与父亲不同,聂珩的窗外没有明月。他花了点时间让眼睛习惯黑暗,然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表。
手表的月相盘上有激光刻出的382颗辰星。
只是,没有光是看不到这片星空的。
“我强烈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聂珩的异常很快便被从医院跟他跟到了康复中心的王芜觉察出来,无论他装作多么正常,但从睡着后无意识的哼鸣,以及从梦中惊醒却是他无法控制的。
“哪有人只是做个梦,就去看心理医生的?”
“只是做个梦?”对聂珩的轻描淡写,王芜不认可地摇摇头,“中断睡眠的,我们一般称之为噩梦。常做噩梦可能是由于压力、焦虑、某些药物或激素变化所致,还有诸如糖尿病低血糖、阿兹海默症睡眠呼吸暂停等疾病也会导致噩梦。不过你身体的各项数值尚在监控之中,我不觉得会是这样的因素。有研究表明,排除疾病因素,接受专业催眠疗法或IRT治疗,可以有效消除噩梦恐惧感......”
聂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觉得我有了PTSD,我可以去做找心理医生做评估,但我不觉得他能帮得了我。我并不恐惧。”
也没有迷茫,我有的只是倦恶,厌倦这个灵魂腐烂的自己。
神情倒是没有勉强,于是王芜也退了一步,“那敢情好!我会去安排。不过在此之前,你要不要找小夏先生聊聊?”
王芜口中的小夏先生叫夏栎,是夏泫的侄儿,也是胆敢在禁令期间每日来看望聂珩的,他一起长大的挚友。
夏家与聂家虽是世交,但夏栎的父亲在两家的交集中却属于边缘人物。真正让他打入这个小圈子的,是父亲的早逝以及母亲的遗弃,那时的夏家可没有今日的荣华,甚至连荣华的影子都看不到,但夏泫这个大家长还是把他带到了身边,也就相当于让他在聂家长大。
这是他与聂珩一起长大的机缘,然而他们却花了些时间才真正亲近起来。夏栎比聂珩要年长几岁,朋友圈完全不同,但一个因为少孤而孤僻,一个则独立敏感,相似的性情拉近了两人的心理距离,男孩子玩玩闹闹,很快便成了彼此扶持的挚友。
聂珩莞尔一笑,不置可否,聊,他自然会找夏栎聊,但为的是别的事。
而王芜则将他的反应当作默认。周末见夏栎来探望,当即找了个借口,给他们腾空间,临走前还不断给聂珩使眼色。
待门关上以后,夏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聂珩,“从医院把人带到康复中心,你莫不是上一段感情的打击太大,性取向发生了变化?”
“少不正经了。不带着他,我父亲不可能放我一个人住到康复中心来。”
夏栎顿了顿,“那倒是,我大伯父不可能随意塞个人到你身边。话说回来,你不采取些措施?”
“为什么要采取措施?我又不讨厌他。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真挚,这样的人,是可以交朋友的。”
“你倒是厉害,和护工都能交上朋友。”
“什么叫和护工都能交上朋友?我们除了医患之差完全是对等的。”
换在以前,夏栎会觉得这种话从聂珩嘴里说出来实在装腔作势,然而如今再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少了某些东西,让他近了,又远了。
“是我失言了。说起来,你变了很多,过去的你最讨厌真挚了。”
“照你这种说法,难道我喜欢的是虚情假意?”
“你这家伙!”夏栎忍不住笑骂道。
“我只是重新定义了真挚,以及可以真挚的对象。”
“那我呢,你是怎么定义的?”
“我们之间不存在真挚与否的问题。为了救你,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你先踹进水里!”
听到这番危险的话,夏栎不禁抬眼去看聂珩,他有一双瞳仁很大、很暗的杏眼,天真无邪的时候是真的天真无邪,狠厉决绝的时候也是真的狠厉决绝。
“但愿不要有那么一天。”
聂珩笑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言语,“阿栎,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想去旅行。”
“胡闹!你这样怎么能去?”
“我的意思是,等医生确认我完全康复以后才去。你放心,我不会做危险的事情,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在乎我的健全。”
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夏栎略一思量,松了口,“去哪儿?”
“东欧。”
“为什么?因为叶清岭?她,”夏栎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吐露恶语,“不值得。”
“可不和她见面,不和她正式分手,我总觉得有件事没有解决。”
夏栎顿了顿,一时间竟无法分辨这是托词还是事实,因为聂珩对两性关系确有固执——开始、结束都要说清楚,可在他看来,聂珩对那个女人是真心的,也是用心的,而非受荷尔蒙的影响。
而这时聂珩又道,“再就是,我想来一次冬之旅。”
来作为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