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风扇吱溜溜地歌唱声中,山村迎来了一年中小杜若认为最美的时刻。
在落日的余辉中,梯田里随着秋风一浪一浪波动起伏的稻谷被染成了绚丽的金色,山间还未割去的苞米杆仿佛也披上了一层华丽的的战甲。
果树被压弯的枝头满载着丰收的喜悦,再搭配上电线杆上叽喳吵闹的麻雀,天空中列队掠过的候鸟以及往夕阳落土群山间飞去的白鹤。
于是,村子看似寻常的景色瞬间便有了一种难言的壮美。
渐而,田间也有了大人们忙碌的身影。
稻谷其实比苞米好打理多了,稻谷收割回来脱粒后只要天气好,三两天就能晒干。
不需像苞米那样,先要晾晒两三天待苞米粒松散后才能用胶鞋底把苞米从苞米心上脱离下来,而后,还需要长达四五天的晾晒,才能彻底晒干并进仓。
并且,本来山区夏季的天气就是阴晴不定的,稍不注意就有不知道从冒出来的乌云,一下子就出现在头顶上空,然后,便是整个院子的鸡飞狗跳。
“打偏通雨啦!打偏通雨啦!!”的声音连绵不绝,随后就是集体出动攒粮食,搭雨棚,搞得风风火火的。
说也奇怪,一般只要发现得早,很快攒好粮食搭好雨棚后,没一会儿,乌云就散了。
而一旦发现得不及时,那雨啊“哗哗哗!”就下了起来,把粮食和人一块儿都给淋成个落汤鸡。
好吧,粮食又得多晒好多天了。
……
小杜若端着一根小板凳,呆呆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照看院坝晒着的稻谷,百无聊赖地驱赶着麻雀。
麻雀实在太烦了,胆子大不怕人,不拿东西驱赶就会呆在那一直吃一直吃。
小杜若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麻雀那小身板儿是怎么能吃那么多的?
而另一个令他不怎么开心的事就是陈曼青要走了,因为稻谷收割后,没多久就要开学了,而开学,她就得回县城上学。
小小的杜若不懂什么叫做忧伤,只是觉得很不开心。
后来,院子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少了一个人。
阳光透过老宅的窗柩,被切成一道道不规则的光柱,空气中细小的明尘在光柱间来回涌动。
小杜若伸出手,想要抓住跳动的明尘,却总是抓了一个空。
他便望着飞舞跃动的明尘默默地发起了呆。
小杜若在想陈曼青和他说过的那些话语:
她说她在城市中,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璀璨的星空,可以有那么多的繁星,可以有那么壮阔的银河。
并且,城里的人都住在高房子里,平时也不怎么串门,也不会没事儿晚上跑到马路边上去数本就不多的星星。
她说,她从来都不知道月光能如此地明亮,可以在晚上不用打光就能看清周围的事物,看清脚下的道路。
她说,在城市的夜空中,她只能偶尔从为数不多的星星里分辨并认出北斗七星的位置。
像什么牵牛星、织女星、天狼星、文昌星;射手座、摩羯座、天秤座、水瓶座……
她从爸妈、书本、老师那听到过的星星、星座,她从未在城市的夜空中找到过,哪怕她发挥她的想象力凭空勾连乱画,也连接不出任何一个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的图案。
……
时光飞逝。
这年夏天,她没来。
翠绿的苞米地,风迎面吹来,响起“簌簌”的声响。
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再次堆满了院子的大坝。
金黄的稻田,大人们辛勤地收割稻谷,屋檐下挂满黄澄澄的玉米,红色的高粱以及辣椒。
孩子们仍然欢笑依旧。
树叶变黄凋落,苞米杆子成片伏倒变成柴火,水田再次蓄满了水,整个大地渐渐变成灰白色的基调。
慢慢,喜庆的红色再次充斥了整个院落。
又过年了,贴春联,杀年猪,放鞭炮,点烟花……
冬去春来。
香樟树茂密的叶子中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各种果树开满了娇艳的花朵。
上学的土路边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春耕。
孩子们背上了书包行走在生机盎然的田野上。
整个大地又充满了活力。
玉米地再次长过了人高。
渐渐,田野又是一片金黄。
果树上,又是硕果累累。
只是,在欢乐的孩子中,有一个看上去颇带点忧伤的小孩儿。
……
又是两年,祭祖。
每隔五年,杜氏家族的人都会进行一次规模盛大的祭祖。
杜家可以追溯到的先祖陵墓很远,去的话得坐车。
杜若听爸爸说,上次他也去了,不过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因此,杜若对这次祭祖的记忆很是深刻。
这年,杜若爸爸在上坟祭拜先人的时候也认认真真地给已经开始懂事的杜若介绍起各自的身份。
大年初一,杜若和爸爸在吃过汤圆和糍粑过后,早早地就出门了。
最先来到的是杜若祖祖和祖奶奶的坟墓,他们是开创杜家院子这一脉的先祖,葬在后山茂密的竹林中。
而后就是杜若去世的婆婆,杜若的记忆中没有婆婆的记忆,她在杜若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杜若也在爸爸的督促下认认真真地跪下给婆婆磕了好几个响头。
然后就是杜若大伯和幺爸的坟墓,这边的称呼是爸爸的兄弟叫伯伯叔叔,爸爸的姐妹叫几爸。
杜若爸爸说,他的大伯是他爷爷好多个子女中,长得最俊俏最聪明的一个,也最孝顺,只是后来因为灾荒,为了把自己在学校省下的饭给婆婆带回来给婆婆吃,结果连着好几天都在半路上被人给抢了,然后杜若婆婆最终也没能吃上,自己也被活活饿死了。
幺爸那时候条件好了不少,生得也很漂亮周正,谈了一个听说家境不错的男朋友,然后也在一次上山捡柴的时候,摔了下去。
还有两三个孩子甚至都没能长大,在很小的时候,早早就被饿死了,连土都没能有一堆,最后就只有杜若爸爸和三爸成功长大成人并结婚生子。
杜若当时的情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掉,不缺衣食的他从未想过以前还有过那么个无比艰辛苦难的年代。
并且杜若的爷爷和外公有时也会提及战争年代的一些事情,说那人啊,看着看着就没了。
杜若也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懂事,懂得帮家里负担一些事务。
最后去的那个坟墓有些远,在小河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崖旁边的竹林里。
杜若爸爸一边给昨天因为太远而没有清扫的坟墓除去杂草,一边给杜若介绍,这是杜家以前照顾祖祖的长工,照顾着杜若爷爷他们一众子女长大。
只是后来因病去世了,生前也没能留下子女,杜家将他安葬后,这么些年来也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了,坟墓都快荒废了。
杜若爸爸在杜若爷爷的嘱咐下,每年都会来烧上一炷香并放上一挂鞭炮。
先人的坟墓都祭拜过后,杜家一大家子人就围到了居中的祖屋门前,家族所有的男丁不管老少都会一同前去,随后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在镇上市集坐上承包的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客车,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老人和特别小的小孩儿坐座位,其他成年人大孩子就站着挤着,在客车的摇摇晃晃中奔着祖坟而去。
一路上那是非常痛苦的,本来客车就小,人又多,加上山路还烂,每过一个坑洼就是一次煎熬,但客车上的人都没有抱怨,包括小孩子也反常地没有哭闹。
客车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半山腰停下了,山上多是松柏以及零散的竹林,少有人烟。
车并不能到祖坟那里,还有一段崎岖的山路,一群人簇拥着沿着山路往上。
在这片深山老林中有着许多规模颇大的陵墓群,隔着不老远就会看到一个。
这边当地比较古老的陵墓风格都是用整块整块的大石头拼接而成的,埋葬的人越多,前边的墓室就越多,居中最大的墓室一般就是墓主人,旁边略小的墓室一般就是妻妾子女之类。
前面墓室的石板上雕刻有许多杜若不认识的文字,柱头以及飞檐或者一些空白的地方则是一些繁复的花纹,有时也有好几座连在一起的,那就是一个大家族。
走在路上,时不时就能碰到其他前来祭拜各自先祖的人群,杜若他们到地方时,他们要祭拜的先祖的坟前已经被杜家其他家族的人清理了出来,地上铺满了鞭炮纸以及烧过了只剩灰烬的纸钱、蜡烛,高大粗壮的香刚燃过半。
只是,杜家的两帮人没有碰到一起,又或者路上碰到了却没认出来。
杜家先祖的陵墓很是巨大,加上飞檐估计得有三米多高,稍后一点还有两三座较小的陵墓,周边是一些高大粗壮的柏树。
听老人说,以前杜家的先祖好像还当过什么官的,不过这么多年来,谁也搞不清楚了。
而后,就是繁复且充满仪式感的祭祖了,都是老人在操办,一众年轻人、小孩照着磕头,等一切弄完后都快下午了。
随后,待纸钱蜡烛烧过,没有明火了,一大帮人才慢慢收拾好东西,又浩浩荡荡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