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到画室里去了。
这些日子,我像鬼一样地躲在这个远离太阳普照的地方。这是一间实验厂房的陈年旧址,饱经风霜中呈现出了破旧残败的迹象。门窗和椽子的粉红油渍已经脱落,密密麻麻地抹上了一层尘埃。尘封的木板踩上去,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但就是这么一个零落、萧索的地方,我却找到了一些属于自己灵性的东西。看着那些熟悉而又亲切的产物的面孔,我的心是如此地怦然颤抖,仿佛那是出于我的笔下。——而它们也曾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孤独和寂寞,有时真是一种美!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冷艳的美!在这里,一帧帧栩栩如生的画面让我心趣盎然、思绪万千。工笔细致的年画构图,白描淡墨的仕女写真,着色浓重的油画,虚实疏密的速写,色彩鲜艳的水彩;“果园里”各种果子缀满枝头,叠叠的香蕉、迷人的葡萄、粉红的苹果、金黄色的橘子;正在苗圃里为果树嫁接的笑脸动人的姑娘;长满芦苇的村庄;残破的古庙;失修的轱辘;不同凡响的向日葵;“蒙娜丽莎”的微笑;河上的纤夫……
啊!我真羡慕这些伟大的人儿,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抽象挥洒地把人间的喜怒哀乐、惆怅积愤和美好生活融入自己的情感描绘出如此感人至深的画面。但一面我又要耻笑自己的悲哀和孱弱。正在我愁肠百结、忧心思虑的时候,门忽地开了,一个娉婷玉立却带几分娴静的女孩显现在我的眼前。蓦然抬头,我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披肩的长发,淡淡的眉,双眸水灵,五官清癯却不乏坚毅;两颊笑靥动人;带有小褶子的天蓝短衫毛线绒罩在突起的胸脯上,勾勒出年轻女子体态丰腴柔美的曲线。
“要帮忙吗?”看到她跃跃欲试地想拿悬挂在墙壁上的旧画框却扣不着,我笑着问。
她望着我,面颊充满光辉。我踮起脚尖把画框取下来放在她手中,她接过道了谢,便往门外走去。转身离去时,悠然得宛如一个轻灵的仙子。我呆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苍翠的榆树下。于是,我也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画室走回寓所。走到那棵榆树下,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
……期待、渴望已久的雨水终于如期而至!经过一夜的风雨,满树盛开的桂花铺满了一地,校园里美得让人惊叹。但我却没有闲情去消受这份赏心悦目的丽辉。我病了,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痛苦地呻吟着。其实这病来得并不突然,早在几天前,它便露出了端倪。那时我也隐约感到身子有些不适,手脚麻木、腰间骨骼酸痛、胸闷,夜里还伴有轻微的痉挛。昨天,我绕着操场跑了一小圈就不得不停了下来;此间,我昏厥了一会儿,眼前一片缭乱。迷迷糊糊的我就在长满莓苔的路边坐了好长时间,暮色昏沉时,我才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寓所。寓所里当时只有漠然一个人在,看到我,他脸色都变青了,仿佛生病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时,沐阳也刚好从外面回来,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分说就拽起我的胳膊往医务所飞奔而去。我神志不清,嘴里净胡说八道,还把医师开的药丸洒了一地,气得她怒火中烧。
中午,我去医务所取药,医师对我怒目而视:“你知不知道昨晚你胡诌些什么?我那会儿真想往你嘴里塞团棉花!”
——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怨气还没消。而我也庆幸她没想着要往我嘴里塞块抹布!
我不知道,我还要在床上躺到什么时候?
……生病了就要吃药,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而我生平最害怕的莫过于吃药了。闻着那一颗颗散发着微酸而略带有几分胆汁苦味的药丸,我真想索性喝下一瓶毒药了结自己的性命。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就要生一场病。那时,我家对门有一个老中医,年过六旬,但却精力充沛,而且医术高明。他几乎每天都成了我家的常客。母亲说,我这半条命是老中医捡回来的。后来我想,我家那门槛说不准就是老中医当初给踏陷下去的。可惜,他人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了。如果他还活着,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伤心。他兴许会说——唉,命运多舛的孩子啊!然后,流下悲伤的泪水……
整整一个礼拜,我哪儿都去不了。除了吃、喝、拉、撒,我把人生中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时间浪费在了那张木床上。我可从来没有对床这东西如此恋恋不舍过,虽然恋床情结人皆有之。
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我看到它正在向屋里探进可爱的脑袋,我也笑了,好像看到了分别多年的旧雨。我为自己的健康归来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好久不到户外走动了,我对日日走过的异常熟悉的校园也有了些陌生和隔膜。看着亭亭如盖的树木日渐凋零,我不禁有些黯然伤神。秋风扫落叶!我可真正有此体验了。真不敢想象,倘使我还在那张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出来,这个世界会变成怎么样!
画室依旧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虽然在那里我时而会心生感伤。但在这些愁闷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它缠绵悱恻。因为我感觉我的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为一个人,或者只能说是一个臆造出来的意象。
欲望在燃烧,秋水欲穿,为那个“悠然而去时轻灵如仙子”的身影,我愿意抛开一切世俗的羁勒,与石俱焚、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