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天,五人中最激动的当属程仁甫,当日一早便兴致勃勃的去看榜,并答应把其他人的也看看。
赵彦和玉醉承这次是第二次参加春闱,众多士子聚集在大大小小的茶楼内,互相祝酒庆祝。花香瞿依旧不紧不慢,白肃墨却紧张的在门口不停的徘徊。
“白弟啊,不是我说你,放轻松,不着急的。”
白肃墨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开始徘徊起来。
“不是……”
赵彦道:“好了,不用那么紧张,来,店家给士子特地准备的洗尘宴,总不该浪费的。”
花香瞿努努嘴,道:“你看看白弟愁的那样,活生生一个范进啊!”
“噗嗤……”赵彦笑了笑,“行了,三年前我第一次参加殿试,揭榜的时候我比他还要焦急呢。”
正谈笑间,程仁甫大喘气冲进门,因为太用力,倚着门框一直喘气。待程仁甫缓了缓,众人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三”。
“三个人?程兄!哪三个?”
他们同行五人,这么说,有两个人没有中。
玉醉承端来水,递给程仁甫,程仁甫喝了水,猛咳嗽了几声,才道:“三个……我中了……我中了……”
知道他乐昏了头,玉醉承把水端回去,众人等了半晌,才看见程仁甫先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向了白肃墨和花香瞿。
花香瞿一脸不可思议,指了指自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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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欢楼日夜鸾歌,何思这日醒的晚些,倦眼半阖,素手撩开一角纱帘,发丝微微凌乱,遮住了半张脸。
懒起画峨眉,何思一直是如此闲散,青黛描眉,淡点朱唇,挑出一支发钗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
她坐在房间里,梳妆台前的她正看着一堆凌乱的发饰不知所措,奇怪,分明知道欢莺姐姐的结局,可自己却总是情不自禁的去想那位年轻的小相公,她还莫名自信,笃定他一定会高中。
王柔敲了敲门,应声而入后,笑着给何思说了一件喜讯:“姐姐呀!你成天念叨的小相公中了!”
“中……?中了?!”
“对啊!一甲榜眼!而且那官家尚未成婚,姐姐努努力,一定有机会!”
何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听到最后,颦眉嗔道:“你呀你,越发没个正行。”
王柔嘻嘻的笑了笑,走过来轻轻扯了扯何思的衣角,撒娇道:“好姐姐呀~你这个样子,小心官家再嫌弃你。”
何思笑道:“你啊,愈发得寸进尺了。”
“我给妈妈请了假,今天我们去碧玉湖?如何?”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大约是所有中榜士子平生中最得意的事,白肃墨也不例外。
碧玉湖水秀通灵,杨柳依依,景色一人,何思豁然开朗,敲着船舷,低声吟唱着一阙《水龙吟》:“似花还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阿柔,我最喜欢这一句了,可惜那种生活,却不是我能忍受的。”
“姐姐也莫恼呀,苏子之境界,自然不是我等能达到的……咦,那船上之人好生熟悉?”
何思闻声望去,不觉微微一笑:“确实眼熟,你瞧,这不是往我们这儿来了?”
王柔定睛一看,那载着白肃墨的游船确确实实是往这边驶了过来。
何思神情有些恍惚,突然,那白衣相公幽幽的开口:“似花还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姑娘这般感慨身世,不知姑娘有何心事,能引得这般感慨?”姑娘这般感慨身世,不知姑娘有何心事,能引得这般感慨?”
何思愣了愣,她不过是见杨花飘落,感怀一下,倒还真没想别的。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这阙《水龙吟》,她曾听欢莺唱过,当时只顾惋惜杨花,却没想过自己。
微风拂过,轻轻抚摸着面颊,何思顿感一阵舒爽,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官家如此说,奴家竟也生出写感怀身世之情来,”何思顿了顿,伸手轻轻扶着船舷,笑意盈盈的看着白肃墨,“今日放榜,奴家便先恭贺官家入了前三甲。”
白肃墨道:“竟没想到姑娘会来此处,适才听到《水龙吟》,我竟不太相信。”
何思浅浅一笑,点点杨花漂浮在二人视野中间,何思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听方才官家的话,官家可也喜苏子?”
“苏子一生漂泊不定,却能随遇而安,我若也有他半分心胸,我也能知足。”
“官家莫要打诨了,苏子可也有争强好胜的时候过呢!”
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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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东市才开始显露出最繁华的一幕,赵彦和玉醉承预备次日回江宁。
月升,星光、月光、灯光交相辉映,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繁星闪烁,银河如一条衱珠的宫绦,系在这深邃的夜空中,长河映圆月,但若与东市的灯火琉璃光相比,气势便暗了三分。
“姐姐想什么呢?”
何思回过神来,视线正对上王柔那双明亮的双眸,自打回到倚欢楼来,这整整两个时辰,何思都坐在梳妆台前托腮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思回过神来,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我无事……今夜我登台,总不能让客人白等。”
她凝眸窗外,夜色沉沉,今夜最是热闹,中试的来庆贺,允许自己懈怠一晚,未中的买醉,以求得到暂时的痛快,总之,今夜的倚欢楼,要比平日更加热闹,喧哗。充斥着各种情绪的人都来到这里,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与心事,带着不同的目的,聚集到同一个地方。
花香瞿白肃墨兴致勃勃的来到倚欢楼,花香瞿颇为骄傲:“今天可是何思姑娘的节目!据说是为了祝贺中榜的官人,特意调的!”
白肃墨笑道:“行了行了,不用这么激动。”
花香瞿“切”了一声:“不知白日里,是谁哭着喊着还冲着人家掌柜的磕头,大喊着终于考上了没有辜负……”
白肃墨:“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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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
白肃墨得知自己中榜之后,先是呆滞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是中了。
寒门士子,勤学苦练二十年,有的人究其一生都在考试,而有的人则一路平步青云。世道如此不公,却是最公。
当众人散去,都会客栈的时候,花香瞿的房间突然被打开,然后在花香瞿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倒进来一只醉醺醺的白肃墨。
这孩子……他们是喜极而泣,怎么你就成了喜极而醉了?
腹诽归腹诽,花香瞿还是认命的把白肃墨拖进了房间里,招呼小二速去准备醒酒汤来,然后将白肃墨扶着躺到床上。
谁料,白肃墨躺下没一会儿,“噌”的一下,就自动坐了起来。花香瞿正捧着一卷竹简,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但见白肃墨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突然,白肃墨跳下床,边唱边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曲新词酒一杯……!”
“忍把浮名……换了……嗝……换了浅斟低唱!!”
“花自飘零……水自流!”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花香瞿:“???”
随后他看着白肃墨又捶胸痛哭,掌柜的正端着一碗醒酒汤退开门,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醒酒汤差点撒了一地。
花香瞿:“……”
他怎么攀着掌柜的腿?!
事情还没完,花香瞿赶紧接过醒酒汤,回头居然发现,白肃墨他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鼻涕粘在掌柜的裤脚侧,可谓是哭爹喊娘,撕心裂肺啊!
花香瞿直接跨腿骑在白肃墨身上,一手按头,一手喂汤,折腾了一中午,才将白肃墨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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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花还非花……”
一声娇莺般的歌声突然如游丝一般,拂过每位听众耳畔。
“《水龙吟》?”
白肃墨喃喃道,花香瞿见他神情恍惚,疑道:“白弟?”
白肃墨回过神来:“啊?啊啊?没事……”
花香瞿似信非信,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白肃墨一脸认真的听着何思奏曲,和白天白肃墨醉酒大喊大嚷相比,何思简直是天籁之音……哦不,不用比,她也是天籁之音。
淡蓝色宫绦缀着一排小小的银铃铛,肤若凝脂,眼眸含情。额间一点花黄,颇有些艳妆之意。四弦随着手指的移动而发出铮铮的声音,朱唇轻启,缓缓轻歌:“似花还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足,无情有思……”
何思唱着,心情起伏不定,她蓦然想起白日白肃墨的话来:“……姑娘这般感慨身世,不知姑娘有何心事,能引得这般感慨?”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白肃墨凝神听着,观望着何思的神情,突然道:“她……脸色不太对。”
花香瞿也望过去,表示认同:“她怎么一脸哀伤……反倒……有些感怀身世之感。”
听到“感怀身世”,白肃墨瞬间想到了白天和何思论苏子的时候,彼时,他也是因为何思随口吟唱的《水龙吟》而被吸引了过去。
可当时,并未见她的神情有如此伤感。莫不是自己当初随口一句话,让她耿耿于怀于此?
造孽啊造孽,白肃墨你啊你……
“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逐渐开始有人发现何思的不对劲,嘈杂声越来越大,何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下了一滴泪来。
自知失态, 何思缓缓呼出一口气,手中的动作暂时停了一下,瞬间鸦雀无声。
仅一瞬,何思便继续唱了起来,仿佛方才感怀身世的女子,和她没有任何瓜葛。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来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