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面前这位身材魁梧的父亲，居然微微湿了眼眶。
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情绪，接着往下讲述：“后来又过了一年，孩子他妈破天荒来找我，问能不能由我来照顾孩子，她会出一笔更高的抚养费。我知道她平时上班忙，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交给外婆带。但她说外婆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家里又添了个病人，她实在是力不从心。本来想把孩子送托管机构，她一走，孩子就怕得要命，不肯吃饭不肯喝水。她没办法，只好找到了我。”
“其实有些话她没说我也知道。照顾这样的孩子，要比普通孩子多花很多倍的时间和精力，而且收效甚微。一件事你要教他成千上万次，他才可能模仿着你学出来。就像往深渊里扔东西一样，再多的耐心和爱耗在他身上，耗空了也难得听个声响。”
“另外他行走也不方便，日常给他洗澡啊、上厕所啊，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困难。他妈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估计相亲都黄了好几场。这样那样的原因加在一起，他妈妈不愿意带他我也能理解。”
“但我不会选择像她那样做。”付叔的声音低沉有力：“从儿子叫我爸爸的那刻起，我就决定为他付出一切。”
“我将他接回了自己家，把面馆交给别人打理，全心全意照顾他。那时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寻思再让他在家里待两年，等更能适应一些，还是送他去学校吧。学点知识，和别人交流交流，以后我不在了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先送他去了普通学校，陪他上学听课放学。有我陪着，他不那么害怕陌生人。我教他友好地跟同学们分享玩具，但其他孩子看到我们都躲得远远的，聚在一起说悄悄话，眼神总往我们这里瞟。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也只能自己生闷气。”
“直到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忽然接到电话，说面馆出了点事。我只好拿玩具吸引儿子注意力，让他自己玩一会，然后走出去打电话。等我回来已经下课了，儿子正被几个臭小子围着中间。见到我过来，臭小子们一哄而散。我走上前一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直觉是不好的事，诚惶诚恐地摇头。
付叔刚才谈及儿子时眼底流露的温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阴霾：“他们脱掉了我儿子的裤子。”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一击，震惊之余，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也许是我的难过表露得太明显，餐桌下面，易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后面的事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揍了那几个臭小子，也在拘留所蹲了几天。不过这不是我唯一一次揍人，之后还‘进去’过好几回。”
“都是……因为你儿子吗？”我问。
“是，谁欺负我儿子我揍谁。有的人背地里嘴不干净，被我听到了也会挨揍。”付叔转了转手腕，发出咔哒的响声。
“好好，付叔你接着讲，后来办退学手续了吗？”我生怕他说到气头上，一拳掀翻桌子，糊我一脸菜。
“当然，那破学校没法待，孩子课业也跟不上。我就还是将他送到了特殊学校，陪着他上课，顺便跟老师学一些教育和康复的方法。这里的氛围很好，老师有耐心，同学们也不会排斥我儿子。当时我就想，要是不止在这个学校、而是整个社会都能有这样的氛围，该多好啊。”
“所以……你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
付叔盯着我，从齿间漏出一声苦笑：“可惜现在这个机会没了。”
一直在旁边安静倾听的霁姐，此时突然开口：“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她看向付叔：“我有个妹妹，从小时候就开始口吃。所以我向教主许愿，期盼她能够顺利地和别人交流。你为什么不许个让你儿子身体健全的愿望、而是希望全世界的人变得和你儿子一样呢？”
“因为身体上的缺陷不叫缺陷，它可以存在。就像面可以揉出不同的形状，人也可以长成不同的样子。世界上能有头脑清楚、四肢健全的人，也能有像我儿子一样的人。在我眼里，我儿子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绝不会生来就比别人低一等。”
“但这里，”付叔拍拍自己的心口。“心灵上有缺陷的人，才该被称为残疾人。”
“遗憾的是，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心都是残缺的。没有我们的经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们的感受，永远不能平等地看待我们。虽然不可否认，我儿子得到过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比如特教老师和志愿者。但他们毕竟只占这个社会的很少一部分。更多的人，不说那些远得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说住在我家周围的人。我推着儿子出来散步的时候，他们通常是看我儿子一眼，然后赶快把目光挪开，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只有让他们也进行一场切身体会，他们心灵的缺口才能被补全。”
我思索了一会，迎向付叔的目光：“我承认，我们的确很难百分百理解你们的感受。但我们可以尝试着去理解，尽我们所能为你们做一些事。实际上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做了，比方说你刚才提到的特教老师和志愿者。他们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还呼吁更多的人关爱残障人士。我以前也给残疾人基金会捐过一些钱，虽然不多，但好歹算份心意。这么庞大的社会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得了的。我们只能一双手一双手地使劲，一点点将大石头往前推。我相信总有一天，不会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儿子。这样做，算不算实现了你的愿望呢？”
付叔摇摇头：“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样的场面了。我倒无所谓，但我放不下儿子。我希望他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歧视、没有伤害的世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我，却又像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百花盛开，春天永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