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嫂子,你就放心吧。”
略微有点驼背的施医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走廊的尽头处,来到黄清面前。他抬起手掌,把自己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擦掉,再把几乎快要从鼻梁上滑下来的宽边眼镜扶正,随即挤出一丝笑容。
“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妥。只要不出意外,明天下午,佟医生就能给岳哥做手术。”
“嗯……好。好啊。”
黄清当即露出饱含感激的笑容,连续点头,整个人几乎快要给施医生鞠躬。
“真是麻烦你了。”
“没事的,嫂子,”施医生连续摆手,并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腰杆挺直,“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岳哥出这么大的事,我帮你们一把,是应该的。”
黄清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把自己原本摆放到身后的旧手提袋拿到身前来。在走进医院之前,无论面对谁,哪怕只是面对一个打扫卫生的护工,她都尽可能地把这个已经不知道使用过多长时间的旧手提袋藏在自己身后,不想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看到它有多么旧。
“嗯?”施医生突然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抬起头,四处转动脑袋,“小锋呢?他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嗯……他在缴费窗口那边缴费呢。”
黄清重新露出笑容,抬起手臂,向走廊尽头处的缴费大厅一指,脸上露出自豪的申请。
“哦,对啊,”施医生也笑起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些事当然应该由他来办。”
“嗯。”
黄清意味深长地点头,把目光投向缴费大厅里面的几条长长的队伍。即使从她的位置看,也能够完整地看清分别排在不同的缴费窗口之前的、几乎快要把整个缴费大厅完全挤满的几条队伍的概况。缴费大厅里的喧闹和走廊中的寂静几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即便有医护人员的引导,每一条队伍的挪动速度还是很难用肉眼看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爸突然生病,他或许能够在清河留下来呢。”
“是啊,”施医生当即附和,“那……真的有点可惜。如果有可能的话,留在大城市里发展多半还是更好的。”
完成缴费之后,岳锋便费力地从几乎快要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缴费窗口挤出来,走回到几乎没有多少人经过、相对最空旷的那一条走廊里。他顾不上去看连续振动的手机,直接走回到黄清和施医生面前。
“妈,我已经把事都办好了。”
“好啊,”黄清当即露出满意的表情,向施医生的方向抬起头,“小锋,你快好好谢谢你施叔叔吧。”
“嗯。”
岳锋当即点头,随即转向施医生,向施医生轻微地躬身行礼。
“多谢施叔叔。”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小锋?”施医生连忙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连续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岳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尽可能地保持礼节性的笑容。从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对他说:没有谁一定“应该”为谁做什么事,也没有谁有义务无条件的去帮助谁。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无论他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很少请求他人帮忙,除非是面临自己完全无法解决的困难。
“嗯……”施医生转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轻笑一下,“嫂子,小锋,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就先走了。如果你们接下来有什么问题,或者还有什么困难,就打我的电话。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帮你们办。”
“好啊。”黄清微笑着向施医生挥手。
岳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开外套口袋的拉链,把双手伸进口袋里,倚靠到走廊的墙壁上,抬起头,注视一尘不染的天花板。
岳锋走出医院的大楼,沿着大楼前方的人行道往前走,一直走到人行道尽头的一片绿地之中。
这一片绿地是一片被多种多样的绿色植物围起来的草坪。用整齐划一的石板拼接而成的几条小路将草坪分隔成大小不同的几片区域,每一片区域都有公共座椅。几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厚外套的病人分别位于草坪的不同位置,有的坐在椅子上休息,有的在小路上散步。他沿着小路走到一把空座椅前方,坐到正中央,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逐一查看自己收到的消息。冷风不停地从他的身边吹过,把他很久都没有剪过的头发吹乱。
回复完玩家交流群中的消息和两个玩家通过私聊发送过来的消息之后,岳锋闭上双眼,倚靠到椅子背上,并把双臂平放到椅子背的顶端。不一会儿,他重新睁开双眼,随即瞬间被突然出现在绿地另外一侧的一个身影吸引住,整个人瞬间坐正,并露出带有几分怀疑的表情。
“嗯?”
走在距离绿地的边缘较近的小路上的大胡子青年男人抬起手掌,把自己浓密的胡子整理一下,随即拉好自己的宽大外套的拉链,大踏步地走向独自坐在另一张公共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大胡子男人会来,连头也不抬,只是坐在原地。两个人很快便交谈起来。
岳锋忍不住站起来,向大胡子男人的方向走出几步。看清脸上戴着变色眼镜、宽度几乎比自己宽一半的大胡子男人的脸之后,他当即露出警觉的表情,转过身,立刻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哎呀?”
刚刚结束和中年男人的谈话的大胡子男人无意中转过头,随即看到岳锋的身影。他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立刻转过头,快速地向岳锋走去。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嫌恶的表情,加快脚步,却没有跑。因为,他注意到,正在小路上散步的两个病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
“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啊?”
大胡子男人忍不住高喊出声,并露出有些兴奋的表情,随即加快脚步。他虽然长得比较胖,却因为身高足够高而走得不算慢。他的声音大得令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为之侧目。
岳锋头也不回,直接走回到绿地的边缘位置,露出一副根本不想搭理大胡子男人的样子。
“你不是回北源老家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大胡子男人当即快跑几步,迅速地跑到岳锋身边。从人行道的另外一侧吹过来的寒风吹得他下巴上的胡子来回摆动。
“我来办事。”
岳锋用最简单的话回答大胡子男人的问题,脚下的动作丝毫没有放慢。几次眨眼之间,他便走回到住院楼大门口。
“办事?办什么事啊?”大胡子男人迅速地上前,跟随岳锋一起走上住院楼大门口的台阶,“你病了?还是你家里人病了?”
岳锋没有回话,只是再次加快脚步,走进大门,向住院楼的电梯间走去。位于住院楼大堂之中的几个医护人员和几个刚刚从电梯间里走出来的人先后把目光投向他。
“哎,哎,哎!”大胡子男人露出有点急躁的表情,抬起手臂,想要拦住岳锋,“别着急走啊!急什么啊?”
岳锋不得不停下脚步,露出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一只脚用力地往地板上踩,说话的语气却仍然是冷淡的语气。
“这和你有关系吗?”
“哎呀……”大胡子男人皱起眉头,摇头晃脑,并挥动手臂,“我只是想问问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咱们两个那么长时间没见,我问几句话怎么啦?”
岳锋把脑袋转向另外一侧,摆出一副完全不想和自己面前的人多说话的样子。
“你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啊?”大胡子男人嘴巴一歪,“自从公司倒闭以后,我们几个都找过你!可是,谁也没找到!在那之后,我们只知道你回北源老家去了!”
岳锋不由自主地冷笑一下,嘴角先向上一翘再抽动一下,像是在嘲讽别人,又像是在自嘲。
“你们找我?为什么?”
“一起维权啊!”大胡子男人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连续挥舞双臂,“我们几个都有原本应该拿到的绩效奖励没拿到!有的人甚至连基本工资都被拖欠着没给啊!”
“维权?”
岳锋重新把目光转向大胡子男人,脸上的冷笑变得更加刻意,完全不想掩盖自己对大胡子男人口中的这几个已经和自己再无关系的人的嘲讽。
“你们拿什么维权?拿你们的这张嘴吗?”
大胡子男人当即露出无比尴尬的表情,僵硬地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岳锋的这句话刚好说到他的痛处,令他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法反驳。
岳锋当即转过身,快步向电梯间走去。
“岳锋!岳锋!”
大胡子男人一边高喊,一边紧跟住岳锋的脚步,整个人完全不在意住院楼大堂里的医护人员和路人投向他的异样目光。当岳锋钻进电梯门之后,他也立刻加快速度,从已经开始闭合的电梯门中钻进电梯,整个人差一点扑到在岳锋之前走进电梯的中年女人身上。中年女人本能地露出十分警惕、甚至还有几分害怕的表情,当即往电梯的角落里后退,整个人几乎完全缩进电梯的角落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锋不满地按下楼层按钮,仔细地打量似乎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更完全意识不到他人的感受的大胡子男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人还是和当年完全一样,整个人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改变,无论是相貌、穿着打扮还是说话方式都是如此。
“我们想让你再和我们一起合作!”大胡子男人几乎快要把口中的唾沫喷到岳锋身上,“当年,你是我们当中业绩最突出的,也是被老板嘉奖最多的!我们几个都希望你能够再和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哪怕是再提供一些老板拖欠我们大家的报酬的证据,也好啊!”
岳锋再次冷笑一声。听到铃声之后,他便立刻钻出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走出电梯间,走向距离电梯间较近的那一侧的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方。整条走廊里时不时会有数量不等的护士和护工经过,几乎每一间病房门外都有人在互相交谈或者和他人打电话。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方空无一人。他走到窗前,把原本只拉开一条缝的窗户关闭,并在窗前稳稳地站好。
大胡子男人走到窗框的另外一侧,面对岳锋,把一只手摆放到窗框上方的凸起处。之前,在绿地里和坐在公共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说话时,他也把一只手摆放到长椅的顶端,摆出大体相同的姿势。
“阎鹏。”岳锋再次压低声音,保证自己的声音不被任何路人听见。
名叫阎鹏的大胡子男人本能地站直身体,紧紧地盯住岳锋的脸庞。尽管他在身高和力量上都完全不弱于岳锋,此时的岳锋却隐约带给他一点令人畏惧的感觉。这种感觉不仅能够加大岳锋释放给他的陌生感,更能够放大更明显的排斥感。
“在我离开清河、回到北源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岳锋尽可能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并压制住自己显露出来的不耐烦,“从此往后,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也不会再和这样的事沾上一点关系。已经过去的所有人和事,都已经和现在的我完全无关。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任何人,全都一样。”
阎鹏再次露出被岳锋的话噎住却无法反驳的表情,只能用手掌牢牢地握住窗框的凸起处。
“还有,”岳锋面不改色,“我当年就和你们所有人说过:我做这件事,只是因为我个人的生活和我的家庭都有困难,而我又没办法通过其他的方式得到足够多的收入。我对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好感、更没有任何热情的。如果你已经不记得,我可以再对你说一遍。”
阎鹏连续地吞咽口水,被厚外套牢牢包裹住的肚子上下起伏。
“最重要的是,”岳锋突然加重语气,“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应该清楚:在不算少的一部分人眼里,这件事可以说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甚至几乎可以说是有些丢人的事,即使它不违法。而且,你自己也应该明白,你们几个是不可能得到你们想要的那些东西的。就算你们再找到我,也没有用。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救世主,甚至都未必能够管好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阎鹏依旧没有回话,鼻腔中呼出浑厚的气息。
“你不会还在干这一行吧?”岳锋再次冷笑起来。
“嗯?”
清脆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随之响起来的,是表达疑问的声音。
岳锋和阎鹏同时转过头,面向走过来的青年男人。两个人同时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