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患者面色灰白,发给,大汗,皮肤湿冷。心率增快,心尖部第一心音减弱,舒张期奔马律(S3),P2 亢进。”
“送到心电监护重症房。”
“心电图显示,急性心肌缺血,心肌梗,心律失常”
“X 线胸片,弥漫性肺内大片阴影肺淤血征。”
“准备抢救”
体位取坐位,双脚下垂,吸氧氧流量 6-8L/min,面罩加压给氧,米力农 25ug/kg,稀释 15-20 分钟静脉注射,继之 0.375-0.75ug/(kg.min)维持静脉点滴,用血压计袖带四肢轮流结扎,减少回心血量,降低前负荷。向科主任,总值班报告,及时组织院内会诊,与家属沟通签字。
时间紧迫,被送进抢救室之后,医生护士围着突发心脏病患者井然有序的依次排开,强烈的救治欲不允许她分心。即使以前在学校实训时演练过无数次,对这些场景和急救知识已经烂熟于心,实习期间也耳濡目染,等到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紧张。
两小时后,手术成功。
术后,温鸾樱时常盯着空白墙上的黑点,复盘每一次抢救时的场景,百转千合,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因为病痛而肌肤相亲,敬重生命伟大的同时又加深管窥蠡测的认知。
她见过很多从生死关头拉回来的人,吸着氧气瓶躺在床上,双手戴满了医疗器具,她代入感极强,心里隐隐作痛。人究其一生,不论是学术满盈还是无恶不作,最后都要沦为与病魔抗争,奄奄一息将生命交给医护人员,足够幸运才能再次睁眼见到这个世界。
明天与意外的百分比在天命里稍稍差池就够人间翻天覆地。
医院的天台背着阳光,地上铺满建筑楼长短的阴影,棕榈树的叶子细细长长,直直地向天上举着,叶簌之间透着斜斜的光线,跟着微风飘动。
温鸾樱最多只能在天台上待十分钟。她来得少,今天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第一天工作,趁着午休熟悉医院环境误入。
第二次是抢救一个心脏功能严重亏损的老人,四个小时的神经紧绷也没能阻止驾鹤西归。她还记得当时袁青临默不作声,溢满悲伤蹲在墙角挫败的样子。她想,每一个医生第一次抢救病人失败的时候,都会像他这样痛不欲生吧,说到底竟成为了人生必经之路。而每一个病人都有可能成为手术台上的例外。人生变数,莫不可测。
第三次就是现在,温鸾樱也不知道这一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鬼使神差的就走上来了。温鸾樱想,或许是好久不来,想这里了,或许是想吹风,也或许是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陆嘉卉那双眼睛。
十秒吹来一阵风,棕榈树的叶子在墙上动了三十次。
地上传来脚步踩在碎叶上的声音,有人来了。
袁青临坐在距她一米半的地方,叼出一根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有些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还未成形就被吹散了。
温鸾樱觉得他变了,好像又没变,但是不像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凭直觉和感受,她觉得他有些憔悴。
“有心事?”她先打破这舒适的安静,他的脸在被烟雾缭绕,有些虚幻。
“没有。”又一口白烟被吹散了。棕榈树的影子又动了三下。
温鸾樱很少主动跟他搭话,今天算一次。她不准备说什么了。
鸦雀无声,影子又动了三下。
“他被救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她还是开口了。她觉得今天奇怪的事情太多了,自己也摸不清楚。
袁青临侧身将烟头放在旁边,许是整体重量太轻的原因,烟头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没用的。”他说话的气息平缓又固执,像长期稳定输出的汽车机油。
“嗯?”
“有些东西,眼睛看得并不准确。”
这回轮到温鸾樱不说话了,此时他像一个念佛的人说着飘渺的话。温鸾樱觉得他像持有不同身份的人,在人间适时转换,劝谏规束、点拨整治。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回答。
他解释着说:“最多两个月,他就大限将至。”他将佛人演绎至深,普渡凡人时确保能被理解。
袁青临说这句话的时候,墙上的影子一共动了四十下,她用眼睛数着在。温鸾樱宽慰他,“这不是你的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在涉及到知识盲区的时候,总会心生杂念,心有旁骛。
“时间到了,该下去了。”袁青临站起来,抖动身上的白大褂,用虔诚的姿态抚平它,像佛人皈依。
有些东西,眼睛看得并不真实,人看不清楚,自然界的规律更是捉摸不透,棕榈树的叶子明明只动了五十次,十分钟却过去了。
还有一百秒被偷走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温鸾樱知道这句话她不该问,但她就是问了。
他迟疑的背影落在她的眼睛里,温鸾樱这回看得真切。
“我说了,有些东西,你看到的并不是答案。”又是一阵树叶稀碎的声音。像来时的样子,他走了。
温鸾樱捡起地上的烟头,是仿真烟。
什么看得准确,什么看不准确,棕榈树看不准确,医院的病人看不准确,陆嘉卉呢?李晨露呢?
温鸾樱突然觉得青天白日里有些光影交错着,迷乱了视线,前方的路看不真切。
所有的第一次都郑重其事,都区别对待,在后来多少个循序渐往的日子里,出现了多少次像如今这样的情况,温鸾樱再也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如今这般模样。有些景象,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重现。
中药停了,口气清新糖也没吃了,像突然落下了什么。时间也把握得不准。
因为要去陆嘉卉家里帮他换药,温鸾樱就让李晨露先回家,自己一个人打车前往陆嘉卉家里。
(二)
门在预料之中打开,温鸾樱没有多作寒暄,所有步骤都循序渐进。
陆嘉卉觉得她今天情绪有些低落,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也不怎么说话,愁容满面,“没有人跟你说你不适合当医生我很能理解,但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他的话正中下怀,温鸾樱有种被他一览无遗的感觉,她想一吐为快,但舌头像打结似的,说不出来示弱的话,“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陆嘉卉并不生气,接过话,“天生悲天悯人的性格不适合做救人的工作,未曾自救却身负救人的职责。”
一锤定音最可怕的不是一锤,而是定音,温鸾樱有种当众示人的窘迫感,“我不能自救,你又何尝不是?”这是她第一次挑衅他。
这一回陆嘉卉语塞了很久,保持着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温鸾樱突然觉得眼前的桌椅开始天旋地转。
“对不起……”时间过去得太久,温鸾樱怕来不及道歉。
“没事。”两个字的回答,破绽百出。
“你喜欢看书?”温鸾樱想起上次在房间里看到的书柜,硬生生地转变话题,外面的夜色浓了,但她还不想回家。
“你不用转移话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他的眼睛回过来一些生气。
“为什么要做这个?”她问。
“家族祈盼。”他又补充,“我喜欢。”
“疼不疼?”她指伤口。
“还好。”他知道她问的什么。
“有女朋友吗?结婚了吗?结过婚吗?”
“没有。”
“哪个没有?”
“三个。”
“为什么是我?”她又问。
“该我了。”陆嘉卉不回答。
“为什么接近我?”温鸾樱接着问,她的眼眶红得湿润,她还有好多话想问。
“为什么喝中药?”
“失眠。”
“和李晨露什么关系?”
“好朋友。”
“还有呢?”
“大学四年同学,室友。”
“没有了?”
“我说完了。”
“吃鸡蛋吗?”
“嗯。”温鸾樱不明所以。
“我没什么要问的。”陆嘉卉的提问到此结束。
“那你为什么要接近我?”温鸾樱想知道答案。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抱歉。”陆嘉卉不能告诉她,也不想扯理由骗她。
温鸾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她胸口发紧,眼泪决堤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好多,袁青临的仿真烟头,梦里和陆嘉卉毫无相差的人,还有苦涩的中药和甜得齁人的草莓酱,这如潮水一样席卷而来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束手无策。
她觉得不止如此,好像只能如此。
陆嘉卉觉得右肩很疼,好像她的泪水淹没了伤口。他有些心疼她。
“擦擦吧。”他递给她一张纸,“我给你做碗面。”
淡蓝色的煤气在关掉的那一刻,房子里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静。九月的夜晚带着丝丝凉意,屋子也跟着一同降温。
陆嘉卉从厨房里端出两碗青菜鸡蛋面,几片青菜铺在面条上面,像莴苣公主的头发,旁边卧着一个鸡蛋。
温鸾樱无声的笑了,她觉得背后有毛毛春雨在挠痒痒。荷包蛋火候刚刚好,流心蛋黄满满当当像随时要溢出来似的,面条不软不硬根根筋道,有秩序地躺在水波荡漾里。
“你手艺真好。”
“只会做这个。”陆嘉卉见她情绪有所缓和,头一伸一缩地吃着面,一举一动像柳絮拭在心上。有些预测在潜移默化不受控制地转变。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吃面。
“陆嘉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时候看起来不一样。”这句话,错得离谱,如果拿到修改病句题目里面好好研究一番,肯定错漏百出。
陆嘉卉不说话,依旧吃面。
温鸾樱觉得自己逾越了某条成年人交往法则的线,脸有些红了。
“除了你,没有。”他的声音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我说对了,对吗?”答案显而易见,她不依不饶。
“我送你回去。”窗外已经黑到五指不见的程度,他怕她出事。
“不用了。”温鸾樱知道到点了,她不想麻烦他,也不想他辗转撕裂伤口。
“我的伤口没事。”他让她安心。
这个世界,能遇到一个敞开心扉的人很难,要是遇到一个‘我不说你就知道’这种契合的灵魂更难。 她开始享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便捷,开始祈盼“朔风如解逆,容易莫摧残”的长久,开始贪恋还未开始的昼夜欢愉。
世间与命运由奇特著称,漫漫长路太多百思不得其解的过程和结果。温和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没有死气沉沉,相反省去了太多循序渐进的步骤,飞跃似地引起量变。倒也不必沉冗长久思索,犹且囤于猛烈而来的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