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整座王府宁静幽谧,偶尔可闻一两声鸟鸣;因贵人驾临,通往内院的走廊周围无人靠近。
塔塔在最里面的那件屋子会客,于她相邻而坐的,是从王宫悄然来访的李沁喜。
李沁喜带来了陈冬柏从天青古道寻回的黄金竹,将此物由来一一具述,“这是巨大的收获,有这坠子在,说明目前的方向没有错,只要继续追下去,总会找到新的线索,塔塔,我……”她垂下头,顿了顿,“对不起,我来晚了。”
塔塔把黄金竹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苏伊在世时一直将它随身携带,自他离去,这是唯一一件,从他身边回来的遗物。
竹节上好似还残留着他的记忆他的温度,塔塔将它攥紧,另一只手的指尖攀上李沁喜手背处的骨节,她垂着眼眸,低声道:“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啊?”李沁喜一怔,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塔塔徐徐抬起眼来,望向她的眼神如一口古井,幽不见底,“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如果他知道您所做的,一定也会欣慰感动。”
李沁喜蜷着的指节缩了缩,“我知道我来迟了,可是我一收到消息,立马就来了,我想现在也不算太晚……若是担心我,我不要紧的,待查清了真相,我会悄无声息地报仇,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更不会牵涉你和赫苏图。”
“不,不,”塔塔摇摇头,“您不能出手。如果您真的想帮我,就请您保重自己,不要再追下去了。赫苏图还小,我一个人恐怕难以保护他,他未来的路,还需要您的照拂。”
前头那番努力全都无用,塔塔不仅心灰意冷,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苏伊之事牵涉巨大,以李沁喜一人之力也根本颠覆不了什么,既然如此,不如朝前看,多为赫苏图的将来做打算。他日后还要成家立业,塔塔不期望他大富大贵,只求他一生平安。李沁喜已是他在王庭唯一的倚靠,有她在,赫苏图才有将来。
见李沁喜未答话,塔塔抿了抿嘴唇,语气不无歉疚:“您很生气,对吧?”
李沁喜眨眨眼,眼神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你是对的,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我只是想帮你——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
自上次在王书房与赫连争论过后,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少意义。她意识到,赫连的决策中不仅有软弱,也有权衡与智谋。
世上之事并不总是非黑即白,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光影并立才是常态。
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她却在不知不觉间忘却了,究其原因,是自己已丧失韧性,再容不下一丝一毫不遂己愿之事,深究下去,在那些伸张正义的举动里,其实也有发泄自身痛苦的意味。
她不能这样利用苏伊。
她只想尽余力为他做些事,她以为塔塔会想继续追查下去,但塔塔说不再需要,她就该为塔塔做她想要之事。
李沁喜低语:“往后,不论你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去做。你我合力,一同将赫苏图养大成人,你不要担心,你们还有我。”
“殿下,”塔塔突然跪下,不顾李沁喜和葵姑的拦阻,向李沁喜三拜三叩,“殿下大恩,我与苏伊永世不忘。”
李沁喜泫然欲泣,其实她也要感激塔塔,若不曾遇见这她们一家,她在奚赫的日子便只剩一片漆黑,是这三人填补了她心中的一处空洞,予她温暖和慰藉。
又坐了片刻后,李沁喜起身走出了房门,六月里的阳光照在王府空旷的庭院中,她行走廊上,却感到难以体会光和热。
返回王宫的马车里,她还在流泪,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控制不了,眼泪只是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心中亦是郁结难舒。
她问:“葵姑,我觉得自己已经全都想通了,也明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但是为什么,总还是会哭呢?”
葵姑伸出手捧着她的脸,替她把泪痕抹开,“因为您心里有苦。这份苦,不仅有您一个人的,也有其他人的。因为公主看到了世人皆苦,看到自己也深困其中,所以才会如此伤心。”
李沁喜闭着眼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只觉得自己很弱小。”
她怎能不感觉软弱渺小呢?一个人能做的最大的反抗便是以死要挟,她以为自己最大的筹码就是这条性命,可事实却是,世事不会因她的生死有什么不同。她自以为豁出性命的壮烈义举,不过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不,您不是无用,您只是认清了自己的能力界限。”葵姑深叹一口气,将李沁喜搂入怀中,“其实不止公主,婢子也一样如受棒喝。婢子自恃有资历有见识,贪逞一时之快,未能思虑周全,本该辅佐公主,却害公主获罪受罚。”
李沁喜当堂自卸钗镮时,她就该拦阻的,但彼时她还要照顾倒地的塔塔,只叹自己分身乏术。那日李沁喜崩溃时,她心疼得紧,失了理智,疏于分析事态,更没有多方探听情报,导致李沁喜遭遇盲点,才有朝议殿上一场风波。直到李沁喜碰得头破血流,她才顿悟自己的失责。
从前在昌梧宫中,太后常说关心则乱,葵姑如今才明了此言深意。
怀中的李沁喜忽然痛笑着咳了两声,“我从未怪过葵姑。你说得对,凡人总有能力界限,岂能永不出错?我痛,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憋屈,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说到底都是为了我自己。”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不够强大,心志不足以抵抗外界风浪,所以面对未知遭遇时,才会痛彻心扉。
李沁喜正自责,却听葵姑在头顶说道:“不是这样,公主会流泪,是因为在您心中,仍然有情,有义,有爱。心如死灰,变成行尸走肉,才是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因为心若死了,人也无法活下去。”
葵姑所怨,乃是自己未能助李沁喜成事,并非怪她不该起心动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毫无知觉,毫无反抗。
“所以公主和婢子都不用太过自责,我们应当吸取这回教训,然后更为巧妙地,去为自己的心辟一片天地。”
这番话说完,李沁喜掌心紧握,泪流如注。
一入王后殿,二人便见一侍女着急忙慌地上前:“殿下总算回来了,方才太后殿里来人,说是太后请您过去说话,奴说殿下身体不适在卧床休息,但怎么阻拦也没用,她们在内殿门口敲了半天无人应,刚刚才走。”
葵姑心底烦躁,斥道:“没用的东西,愈发糊涂了,这点事都做不好!”
不是葵姑苛责,李沁喜被禁足的头一个月,太后殿每天都会派人过来念一个时辰规矩经典,李沁喜上殿要挟赫连已惹得她很不快,要让她知道李沁喜还在参与苏伊之事,恐怕又要惹上麻烦。
太后此番管教,就是要一再提醒众人,奚赫后宫究竟是谁在做主。王后殿过了一大段清闲日子,奴婢们全都昏了头,连自己吃的是谁的饭也忘得七荤八素,太后殿派人来,她们哪里敢动真格去拦。
葵姑扔下话:“等回来再好好管教你们规矩!”
李沁喜撇下这些麻烦事,径直朝内殿去换衣服,“葵姑别恼了,换身衣服,沏两盏茶来,咱们吃了再悠悠地过去。”既是称病,面红耳赤地过去可不行,等心情平复些再动身,也好装个样子。
二人在内殿坐了半个时辰才前往太后殿,一进门,李沁喜便到太后跟前去赔礼谢罪:“请母后恕罪,我今早起来精神实在不好,叫葵姑给我煎了服安神汤,喝下就睡了,没想到药效这么足,睡得沉了些,外头的动静一点都听不着,不知母后传召,姗姗来迟,还请母后不要责怪。”
太后眯着眼一笑,“年轻人多睡会不要紧,把身子养好才是正事。我叫你来不是为训话,前些日子你不是不能见客么,生辰也没好好办一场,那时为了王上的颜面,我也不好赏赐你,现在你既无事了,我便叫你过来,有好东西要给你。”
太后话音刚落,乌云紫便端着一方托盘过来,内有一条软金丝编织项圈,上面嵌了一圈各色宝石,在底下最大的那颗宝石左右,有两排宝石从大到小排列。
太后指着项圈谈笑:“这东西本来可以早些完工,可是镶在左边的一颗小石头被弄丢了,只好重新找一颗来赶工,这就耽搁了些时日,不过幸好最大的那颗一直安好,否则的话,我就是把那些粗心的工匠全都杀了,也赔不出第二颗这样的来。沁喜,这可是个来之不易的好宝贝,你千万要仔细收好。”
李沁喜瞥了眼软金项圈,皮笑肉不笑道:“母后说得极是,此物太过贵重,唯恐损坏,我只仔细珍藏着,时不时拿出来欣赏,再不舍得招摇的。”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好东西就是要碰到珍惜它的人才算不枉,沁喜,有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我很高兴。我这老妇人,心里想要的就是一份平安和乐,有你这么懂事孝顺的儿媳,我心里甚是安慰。”
李沁喜起身行礼谢恩,她转转眼神,葵姑便从乌云紫手中接过托盘。葵姑手端托盘立在一旁,无言望向李沁喜侧脸,她依然扯着嘴角,神情却并非是笑。
此时此刻,她在想,自己是这项圈上,哪一颗石头。
……
六月十五夜,是李沁喜自禁足以来,第一次与赫连见面。
时辰一到,他如约而至,李沁喜坐在窗边,看着内殿大门打开,他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进来。
赫连走到圆桌边便停步坐下,他似乎没有要与她交谈的意思,直着背端坐,手背在身后,也不看她的方向。
李沁喜吹灭手边烛台,自顾自地躺下,外面月色很好,这样躺着,她正好就被窗外透进来的银辉笼罩。夏夜苍穹星光密布,引人无限遐思,星辉静静流过她双眼,仿佛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昔年图景。
蝉鸣,花影,晚风,还有轻衫薄衣的她,她提一盏灯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不远处有亮光,是父母坐在亭中饮茶乘凉,抬头看,李烨和薛遣棠半卧在屋顶上,各拎一坛酒,模样微醺。
他们都在她身后,她频频回头,脚步却不停往前走,终与他们渐行渐远。
画面越来越模糊,李沁喜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幻境里,眷恋正浓时,她身后传来赫连冷静淡漠的声音:“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萨尔格已经向我上疏,他准备收塔塔为侧夫人。那边的事,你不必再费心了。”
月光半映在他轮廓锋利的侧脸,光影交织间,难以辨析此刻表情。
李沁喜应声回眸,眼前的月光赫然化作惊涛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