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总带给人一种欢脱感,朝夕炙热,逼得人踹不过气,若是猝不及防的降温,空气里就弥漫着愉悦的心情和泥土的清香味。
(一)
温鸾樱调了两天假期,准备回家一趟。
即使知道四个小时之后,会见到母亲,心里的喜悦像是打翻的水桶,顷刻间蔓延开来,覆水难收。
车站里的热气夹着各人独有的汗味从各自的头顶散开,温鸾樱的嗅觉突然就变得敏锐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神经末梢被刺得清醒。
背后已经起了一层汗,呈螺旋式下降。两侧的头发顺着下颚线粘合得服服帖帖,温鸾樱想起抖音上说,有下颚线的女生都是美女,此刻不禁觉得讽刺又好笑,将这种旁人没有的东西换成另外一个说法,然后甘之如饴地享受着一些美丽的痛苦,未免太过肤浅。
自从开始灌中药后,每天都觉得嘴巴干得快。温鸾樱想起以前老喝奶茶,粘稠的奶盖铺在水果茶上面,扒开盖子上的小孔,仰头就吸,畅快得无法比拟。
那时候的蓝天特别纯净,一层不染,大片大片透明的蓝白就挂在天上,像幕布。
此刻温鸾樱就觉得有些渴了,她四处寻了寻,没找到奶茶店。离她不远处有一家便民超市,她走进去四处张望。门边有一台冰箱立在墙角。
冰箱发出嗡嗡的喘息声,温鸾樱的手刚刚触碰到冰箱侧壁,一个激灵就被烫得弹回来。她想,要么是年岁太长命不久矣,要么就是太阳直射命不久矣。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拼尽全力为自己的主人服务,卖力地制冷,全身心地奉献。冰箱里层接了厚厚一层冰霜,尖锐细化,玻璃渣似的硌手。
是用力过猛的产物,也是怒其力争地反抗。
温鸾樱拿起一瓶农夫山泉,手上,胸腔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凉爽。这种感觉像——像陆嘉卉的眼睛,生人勿进,清醒沉默。
“三块。”老板坐在收银机旁边双腿搭在桌子上,碎花裤子被挽到小腿肚,稀疏但浓黑的汗毛顽强的地撑着身体,上身穿着小时候温鸾樱去赶集的镇上小摊子上摆着的汗衫,材质轻薄廉价。
温鸾樱蹙眉,确定自己手上拿的是矿泉水,又想到刚刚站在冰箱面前感受到三十秒的凉快,没有作声。
在一次次尝尽有失公平的结果后,她已经变得无比平静温和,缄默不言是第一反应,然后接受无边无际细微不一的大同。
一股炙热的光打在额头上,那些光斑顺着裸露的皮肤纹理像爬山虎一样一个劲地蔓延。温鸾樱又想起那三十秒——片刻的凉快。这像一场晦涩,不能见光的交易,未经许可擅自生效,享受了它的价值就要心甘情愿的为此付出代价。
温鸾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几片死皮已经翘起来了。“老板,您家冰箱好像坏了,烫得厉害。”
老板撑着腚力放下双腿,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意,“小姑娘谢谢昂,谢谢昂。”
后来,她才明白,年久失修是预谋已久的放弃。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善良。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即便是小小的县城,也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像一个缩小版的武汉。这是她第四次看见成群结队稚气未退的学生从麻辣烫店走出来,吵吵闹闹彷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后来在意识到她们刚刚逃离苦海高考完后又觉得情有可原。温鸾樱看着她们因为脱离校服又接连收获掌控穿衣搭配的权力穿着被风吹得宽大且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自觉露出笑脸,她们还有自恃宽裕可以大把挥霍的青春,还可以用年少而不是年轻来形容。
如此的如此,倒觉得上天是这样公正,每个人都拥有一样的时光,长长短短,无可厚非。
由县城通往家里的这条路只有一种汽车,车身的原始颜色早已看不清楚,被各种治疗不孕不育大篇幅广告所蒙蔽,每一个乘客在上车之前都盯着上面的标语,然后置若罔闻地向里面挤。
车里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特有的体味,大致可以分为几大类——狗皮膏药混着麝香味、汗气熏天的恶馊味、芝麻酱夹着卤鸡蛋的腐烂味。不论是人多还是人少,温鸾樱都不会找座位坐下,她不喜欢人满为患时上来一个老奶奶,所有人都用眼神告诉她‘该让座了’,然后她起身从座位上穿过个个汗流浃背、上衣早已馊掉的人群来到中间稍微宽敞的过道,而后还听见“这个女孩还是不错的,有一些自知之明,现在新闻上好多年轻人都不给老年人让座”和“看见这么多年纪大的人也不知道先站着,等车开了有空位再坐也不迟,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也吃不得”这些事后评论语,温鸾樱觉得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这里移到那里,任人评头论足。这一整个过程只需要短短两分钟完成,可她每次都觉得如芒在背尴尬得想找一个地缝钻下去,后来她就习惯性站着,既不想让座时近距离体会像臭水沟一样的味道,也不想成为人群中的众矢之的。等到车开动后,议论声少了之后,她才敢趁着所有人都在享受窗外的热风的罅隙时回头去看那一张张嘴脸。一张张因为年岁腐蚀而像一颗颗核桃的脸,带着对生活的戾气和酷暑难耐的煎熬。
如此这样做之后,她也避免了很多次成为别人口中谈资的机会,屡试不爽。果然,如果心里想获得舒适,身体必将承受痛苦,一个在路上的人,心里和身体愉悦是不可能兼得。
就是这样的回家情形,隔一段时间上演一次。那些生来就扎根在人性里说三道四的劣根日益顽固,彷佛说一辈子也说不完,过于注重批判别人的人,一生都不会过得快乐。
她有时候想,人类千年的文明也不能熏陶本性分毫,或许植根于身体的血液早已明码标价,什么年岁出现哪些劣根,什么时段出现哪些消磨人生且能引起共鸣的方式。如此完整统一的生命和人性里,好像怎么样避免都日渐亦步亦趋。
(二)
好像所有的家都有一个共性,不论昼夜如何更替,年岁如何轮回,它都屹立不动,十几年未曾变过模样,老旧、窄小、所见皆为景、所触皆为情,囊括几代人的记忆。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对于熟悉的东西总会心生抵触,趋近于闭着眼睛也知道角落里的冰箱保鲜最下层放着鸡蛋,毫无新意。尔后,长时间未见,又时常想起,思之若狂,由陌生尝试熟悉,分外珍重。
温鸾樱是这几年来才觉得蜗舍荆扉,小时候老是依偎在母亲怀里,只想一辈子这样陪着她,在这个温情的房子里,那些光景好像还在眼前,回过神来又遥不可及。在外面见多了灯红酒绿,宽敞阔大的事物,才会觉得眼前如置锥之地,两极分化得严重,生出许多情愫,也在心里泯生出许多壮志豪情。
回到家的时间有限,许多的话想要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说到哪里算哪里。有时候明明还说着医院的事情,突然之间又蹦到超市里的哈密瓜甜得齁人。
温母像从记忆深处唤醒什么,在一堆闲聊中郑重其事地拉出这一件事,说:“村子前头的姨给我介绍了个工作,给幼儿园的小孩子烧饭,你觉得怎么样?”
温鸾樱有些错愕,母亲不大爱说这些家长里短,如今特意问过她的意见,自己终究是长成了于她而言万事可以商量的年龄。
“别去了,小孩子娇惯,出了什么事责任太大。你就在家养养花,和前头的奶奶们聊聊家常,我现在工作了,自己养活自己还有结余。”她做好母亲在这渐行的日子里会加速苍老的心理准备,如今仔细看,无法逃避地直面她如此憔悴的面容,心里竟是那样的痛。她羽翼丰满地速度比不过时间的绝情,加快脚步向前赶也效果甚微。
“好,妈听你的。”温妈妈应声。她原先的声音坚毅大于柔情,如今说起话来却找不到一丝以前的痕迹,倒很像身体里独有的荣宠,一直消耗一直透支,最后被硬生生地剥削,不复踪影。
见此情景竟不愿多看一眼,她看向别处,假装清理衣物,背对着母亲说:“妈,以后有什么事就问我,不要怕给我添麻烦,您不说,我想得更多。”
“妈能有什么事,我不是怕你工作忙嘛,不想说些琐事。你在外面好好工作,不用操心家里。”从小到大便如此,温鸾樱将她的殷殷教导当作此生有限时间内最快回报她的方式。她取得的成绩越多,母亲就越高兴。
待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心理建设即将离开的不适,防患于真正面临的那一刻不至于太过狼狈。世间每一个母亲在与自己的孩子分别时最通用的做法就是将所有的吃食一股脑端上桌,然后泪眼婆娑深情至极开始依依惜别的场景。
此次一别,又要几个月才能见面。
温鸾樱嘴上叮咛着:“在家多注意身体,白天多喝点热水,多吃熟菜少吃咸菜,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打电话告诉我买了寄给你等等。”温妈妈一一点头应允着。
临走的时候,温鸾樱趁母亲不注意,塞入枕头下面五千块钱,然后在母亲的注视下离家越来越远。
温鸾樱能深刻地体会母女连心的感受,在她经过三个小时平安抵达武汉然后清理东西的时候,在包里的夹层翻出三十张百元大钞的时候,她猜,母亲在同一时刻也发现了她留在枕头下的钱,除了这个理由,她找不到别的说法来印证当时发现钞票时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然后由内而外扩散疼痛的原因,眼睛倏地充斥着酸涩,两行清泪已然落到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