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尚虔棠渐渐恢复了些力气，随即抬头，发现幽蓝光芒中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笑着。那种安慰人的微笑中，还带有尚虔棠难以理解的情绪。
“青永？”尚虔棠认出了她，她的样貌是不容易被遗忘的。
青永用手掌遮住了尚虔棠的视线，尚虔棠发现青永的手掌没有皮肤的纹理，完全是肉色的。等青永的手收回去后，尚虔棠发现自己坐在一条街的椅子上。尚虔棠瞪圆了眼睛，一眼认出这是家乡的街道，她的死仿佛是梦。因为她感觉得到太阳照来的炎热，甚至觉得，自己还活着。她起身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行人，行人抬头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看手机。
“尚虔棠！”这个熟悉的喊声真是一声赶走困意的响雷，可好像，又令人陷入更深层次的睡眠。
原来是尚虔棠的母亲在呼唤她。母亲化了很厚的妆，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现在她怒气冲天，眼角的皱纹暴露出来。尚虔棠不懂母亲为何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年轻，玫瑰红大衣白靴子与上面细细皱纹遍布的脸多不相称。
也许母亲老得有点早吧，尚虔棠想。父亲在六年前母亲生病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在一个清晨不告而别。别人谈起这件事，免不了揣测后面有风流韵事，只有尚虔棠明白，父亲那天离家再也没有回来，是丢下她们母女侍奉神明去了。毕竟，她的名字里有父亲取的“虔”字，她现在念到这个字时，都会想起父亲狂热的目光。
她对母亲的愤怒毫不在意，转身正对母亲。在玻璃上，她看到自己十六岁的模样，扎着马尾，戴着透明发夹，双眸晶亮。
“你说我喊了你几声？回家做饭，我今天没时间。”母亲继续说道。炒菜的香味传来，尚虔棠心里但愿长梦不复醒。
尚虔棠说:“好啊，要给你送来吗？”
“一点左右吧。记得快点。”母亲在一家服装店工作，离家其实不远。但是生意却不能落下。尚虔棠点头，朝家走去。无意回头望一眼，街上似乎只有她和母亲，不见行人。
尚虔棠家在一条老街中最年轻的房子，它一共五层，高高地看着一条街上低矮的老旧房子，现在那里只有老人和一些花草在楼房里度过时光。在那老房子的砖缝中，野草伸展仿佛想触碰飞鸟。路旁树木枝繁叶茂，鸟偶尔藏在叶里啼叫，等待伙伴一起飞翔，它在树枝上跳两下，待到它等的鸟儿飞来，它才扑动翅膀飞走。阳光渐渐照到路砖上，久久停留。街上有淡淡的饭菜香了，还有人谈话说笑的声音传来。尚虔棠眯着眼睛，阳光照得她眼睛生痛。
一切都是熟悉且平常的。
尚家门口的花已经开了一两朵，远远就望见了绿草丛中的一点点粉色。长不大的桂圆树立在旁边，叶子有的开始发黄了，它栽了三年，但从没有结过果实。在桂圆树下，有一个人坐在桂圆树旁的瓷砖上，是一个圆脸的小男孩，衣着整洁，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他大约只有八岁。八岁男孩如此安静，尚虔棠猜他是安戈贝。他不爱开口讲话，因为小儿麻痹症，走路相当滑稽可笑，因此没有多少玩伴。
安戈贝远远看见尚虔棠走来，他站起身，看着尚虔棠。
“怎么了？”尚虔棠走近低头看安戈贝，他脸上带着期望的表情，指向尚虔棠家的阳台地面，紧锁的阳台门下，有一个红色小球。
“你的？”
安戈贝点头，扯尚虔棠的袖子，似乎在求她拿出来。尚虔棠打开栅栏门，捡起红色小球。安戈贝的脸上立刻充满了笑容，他有一排整洁的牙齿，但他的笑是无声的。
“下次自己去拿吧。”
安戈贝摇头。
“为什么？没关系的。要来姐姐家里玩吗？”
安戈贝皱着眉头，他开口了，这仿佛耗费了他很大的勇气:“姐姐不在，我不敢。我不玩了，一会儿姥姥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不像八岁的小孩清脆，说话像随意的音调就可以组成一句话，又像制作失败的乐器，低沉沙哑中还有点尖细，话说完时，末尾还有金属的摩擦音。
尚虔棠母亲说，听多了安戈贝说话会做噩梦——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他们在同情的时候，也会埋怨安戈贝吓到自家的小孩。其实就是几句话，安戈贝从此不爱说话了。他懂不得大人善变的感情，善变的脸。幼稚的小孩在自己的囚笼里禁锢自己，不敢出来。
尚虔棠叹气。不远处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
“一个生病的小孩。”
“一个父亲跑了的女孩。”
远处的笑声传得很远。我们不是被漠视的人，只像被挤在光明和黑暗之间，艰难的呼吸活动。尚虔棠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赌气似的拉着安戈贝进了家门。很幼稚吧？尚虔棠只有一种负面情绪烟消云散的感觉。家给人的安全感不少。旁边的安戈贝，他的眼角泛起泪花，但没有流下来。
“姐姐，只因为我的声音，他们就不喜欢我了吗？”
尚虔棠不知如何回答。她本想认真的回答，但她放弃了。以后还不知多少人会拿这来做闲聊的消遣。
“会有人喜欢你。”一句比羽毛还轻的安慰人的废话。安戈贝显然听不进去，他的眼里的阴暗没有散开。
“今天有人问过姐姐。”安戈贝说。
尚虔棠忙着热菜，她问:“谁啊？”
安戈贝说:“他没说名字。他指着姐姐问姐姐叫什么。”
尚虔棠没听见，她正在热菜，以为安戈贝又没说话。她的手有些发抖，害怕学校里找她麻烦的人又找上门来。难道在学校中散布她的谣言还不够？尚虔棠下定决心，要是他们真找上门来，那就跟他们拼命算了。
安戈贝继续说:“他说，你看她的影子。我看姐姐的影子，淡淡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拿我寻开心。”
尚虔棠热完了菜，安戈贝拿电视遥控器乱按一通，又觉得这样不好，放下了。他呆呆地看窗外，看其他人走来走去。
“安戈贝，三点前别走，好吗？”
“姥姥会来接我吗？”安戈贝问。
尚虔棠低头收拾饭菜，一边说:“你姥姥不会来接你。记住了，三点时我送你离开。你看动画片吧。”
安戈贝疑惑地看着尚虔棠。
“拜托了。”尚虔棠说。
“好吧。”安戈贝答应了，朝尚虔棠笑笑，他心里十分感激尚虔棠姐姐。他这个下午会很自由。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尚虔棠送饭到店里，靠在店门旁看人来人往，她在想学校里的一切一切，她并不是不想学习才退学的。
“她没有父亲。”
“据说是……”
“可能是……她的家庭……”
一些恶意的揣测传到尚虔棠的耳朵。她回瞪一眼。
“啊，开玩笑呢。”同学慌忙解释道。
“我觉得我说得没错，看她那反应。”
“哈哈哈，真好笑……”
尚虔棠懊恼地把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哎呀，流血了！”
“至于吗？”刚才得意洋洋的人瞬间变成了弱者的模样。“我有什么错？就说了几句话而已……”
尚虔棠沉默，离开了教室。
“你等着吧，尚虔棠！”
尚虔棠在第二天放学时，无意间遇到了有人在校外打群架。尚虔棠只好绕路走，然而打群架的人看见她好像动作都慢了下来。
“白衣服的那个？”
“没错。”
尚虔棠并没有在意这些话，到了第二天了她才彻底明白了。
“老师，尚虔棠也参与了打架。”
“还是她叫我们去打的。”
“什么啊，才不是这样的，我跟打群架没有关系！”尚虔棠对打群架的人吼道，但看到他们摆出一副看见恶作剧成功笑，顷刻之间又恢复平静。
“难道你还想读书吗，尚虔棠……”
尚虔棠听一个陌生人说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算了吧，你不读书照样混得好啊。”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瞎说，你想想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群打群架的学生哄笑起来，不理老师的冷眼，一个女生拉着她的手:“我跟你还一起去打游戏呢，尚虔棠。”
“这次的打群架事件，没有其他同学看见，最后还是我路过才停下来，你们真是无法无天！那些打架的说，你是参与了的！”
“你看，你揍的！”一个女生指了指头上的纱布。
“还有……”一个看起来就能说会道的男生一开口，就伪造了一个尚虔棠下午的形成。
尚虔棠低头，握紧了拳头。她没有打任何人，但她没有任何证据
“你成绩最近下滑厉害，加上据说你和同学相处不好，又在办公室里大喊，违反纪律，我们学校是一所严肃认真的学校……最近还在迎接检查……”
前面的错误我承认了。可惜不知有多少人不想来这所校风极差的“严肃认真”的学校来读书。尚虔棠悄悄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老师翘着二郎腿唠叨个没完，“你家情况特殊，可尚虔棠啊，这不是你不思进取的理由。果然，青春期的叛逆孩子就该知道生活的艰辛与现实……”
最后，尚虔棠被休学了。
“老师，我退学。”尚虔棠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强装冷静。她真的不想再回学校，再遇见那些人，毕竟她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一定还在学校里窃笑呢。尚虔棠把内心的情绪全部埋葬，或者说是收藏起来等待发酵。
母亲对此只是说:“早说了，当初你考上时，就叫你别读，还不如上职业技术学院，你去浪费时间干吗？”
尚虔棠沉默了，她这次的确犯了错误，但不代表别人就完全没有错误。
“回去记得做家务。”母亲吃完饭对尚虔棠说。
“知道。”尚虔棠心不在焉地回答。
“别让安戈贝到家里来。”
“知道。”尚虔棠头也不回的说，心里不禁升起一股烦闷。
“你关心一个小孩干什么？”母亲嚼着饭问道。
“不怎么。”
“小孩子太麻烦，他又跟别的小孩不一样，离他远一点。”
也许人很怕麻烦，喜欢妄下定论并一直坚持不肯改变吧，就像只那群同学，对尚虔棠说你快离开一样。人接受不了他们不想了解的人。尚虔棠听着母亲的话，渐渐神游到天外了。
尚虔棠看到一个人朝店里走来。母亲说:“我天天守在这里，就为一口饭吃，除此之外想不到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你以后别忘了自己去混饭吃！”母亲笑着，神情却很落寞。
尚虔棠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收拾饭盒走了。看来母亲认为除了生存无事可做。母亲和只会死读书的同学是多么不同啊，生存可是很重要的事啊。
尚虔棠回到家，看见安戈贝坐在阳台的地上，专注地拿着水果刀往自己的小球上刻字。
“你刻什么？”尚虔棠问到。
“刻我的名字。”安戈贝拿起球在尚虔棠面前晃晃。“这样别人抢我球，我可以很快找回来。”手里的水果刀还在半空挥舞着。
“刀放下来吧。”尚虔棠目光随着那把刀移动，紧张地说。
“我不。我不会做什么事的。”安戈贝似笑非笑地说。
“放下来。”
安戈贝睁大眼:“难道我像做什么坏事的人吗？”
尚虔棠无意间沉默了。
安戈贝没等她回答，失望地说:“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得走了。”安戈贝把刀握在手中，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尚虔棠。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栅栏门，也朝太阳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像一团美丽的树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