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道长凌虚而坐,如踞平地,稳如泰山。
他轻描淡写的将小巧罗扇向孟无情徐徐扇了一下,似聚宴群豪的东主正和颜悦色地招呼大家放怀畅饮。
这一扇之间,啸声锐响,每根扇骨端头,竟都射出寒光。
居高临下,已占地利,手法精准,运斤成风,又占人和天时,此击的严密无疑远胜刚才无忧和尚的佛珠攻势。
岂料孟无情比刚才更安详,笑意悠悠,好整以暇,甚至照样是双臂不动,双目不张。
故技重施对很多人而言都是愚蠢,他却永远是例外。
只听啸声不绝,寒光如雨,竟无一遗漏,全爆射至孟无情身上,像牛毛入海,既不会产生丝毫伤害,也不留任何痕迹。
刚才无忧和尚的佛珠纷纷没进那片奇诡黑暗,这次无极道长扇骨射出的暗器直接眼睁睁看着没进孟无情浑身上下。
孟无情虽不再运功营造黑暗,却让别人更觉不可思议。
无极道长心神一乱,身法失衡,狼狈掉下,幸是立刻警觉,脚跟借力,端正步态,不至跌翻在地。
他讷讷道:“我的搜魂针分明都射中你身体,为何……你仍看来安之若素?”
孟无情笑着,双手抬起摊开,只见满把的毒针闪烁寒光,掌心翻转,毒针如雨落地:“我本来有足够的能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我深知这些搜魂针一根射中身体,便是彻底无救。我思来想去,觉得实在没必要在我们之间搞出人命。”
无极道长冷笑:“我毕竟宝刀已老,孟少侠英雄盖世,武功卓绝,我这糟老头子却倚老卖老,不自量力,要来寻你的晦气,结果丢大了脸,比老和尚更狼狈。你请吧,我们不会再阻拦。”
无忧和尚惊道:“老牛鼻子,你这说的什么话?刚才还提醒我别忘了向圣主交代,可现在……难道你真要就此放过他?”
无极道长看也不看他一眼,肃容道:“老秃驴,我自认看人看事比你准,明知不是别人对手,继续冲上去蛮干,岂不比猪蠢得多?”
无忧和尚几乎急得跳脚,嚷道:“岂有此理,若我们联手出击……”
无极道长沉声叱道:“你自取其辱还不够?别想拉我一起再丢一次脸,你名声在江湖上臭死了,所以丢几次脸都不足惜,我可原本打算事后回山静养残生,在祖师爷的本子上添一笔。孟少侠,请吧。”
他收起扇子,让出路来。
孟无情含笑看了看无忧和尚,心头憋闷的无忧和尚终于冷哼一声,拂袖扬首闪到旁边。
无极道长又肃容道:“孟少侠,你一旦跨入陆府内院,就算是惹上了圣主。得罪鬼可以,得罪魔可以,得罪什么人都不会有太大关系。但惹上了圣主,绝不好玩的。还望孟少侠三思。孟少侠年轻气盛,自然一往无前,无所畏惧,我想我这提醒,也只是多余的,对吧?”
孟无情微笑:“前辈相劝,不是晚生不听,诚所谓救人救彻,我这多管闲事的臭毛病又实在按捺不住。”
无极道长笑道:“孟少侠仁义,真豪杰也。”
孟无情抱拳:“前辈性情洒脱,能伸能屈,更是真豪杰。”
无忧和尚气急败坏,忍不住要冲上去,被无极道长用诡秘眼神暗暗阻止。
等孟无情走过,无极道长目注他背脊,嘴角勾出一抹深含蔑意的笑纹。
难道刚才对他突然表现出的敬畏只是装出来的假象?
难道无极道长另有奸计?
难道是想用恭维及示弱的言语激发他的骄傲,坚信再厉害的人也骄兵必败,但这策略施到他身上,未免愚不可及。
因为他从始至终心中透亮,不以为然,有时对付奸计的最好办法正是将计就计,使无极道长自信倍增,以为他不过如此,这岂非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无极道长意图激得他成骄兵,但不知不觉中自己反倒成骄兵。
骄兵已动,动则必败。
孟无情走出第一步,第二步,一直走到第十步,背上那柄无鞘快刀终于完全寒芒收敛杀机隐伏,原本绷紧如弓弦的腰背,此刻也逐渐放松。
他的刀的确无鞘,而每次插回背后,却给人一种洒然入鞘的错觉,是因他在后背衣服上绑了半截皮囊。
刚勇不羁这么多年,百战不殆,他已磨砺出诸多新的智慧,锋芒适时隐藏伪装便是其中最有价值的智慧。
半截皮囊虽遮不住整个刀身,却可隐藏锋芒容易躁动的刀尖,在杀机初露时也可巧妙伪装。
现在他的刀锋就在伪装,纵使无忧和尚无极道长目力再强也绝对看不出他其实已在全神戒备。
他们只看见露在外的刀身冷冰冰的寂然。
无极道长知道动手的时机来了。
他确信孟无情现在已毫无疑心,完全放松。
他现在一击出手,必能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孟无情迈出第十一步,背后锐风袭来,骤感凌厉剑气迫颈的攻势。
无极道长突然暗施杀手,手中罗扇竟藏精密机簧,扇骨收合,锋芒尽露,变成一柄破空飞刺的利剑。
剑光匹练,攻势凶险而奇速,若孟无情中他奸计,真的不做防备,这一击即使他武功再高也绝对无法幸免。
幸好他是步步留心的将计就计,甫一察觉,立即侧闪,也不拔刀,单掌反转,竟直接以血肉之躯迎接金铁之刃。
两相碰触,火花飞射,肉掌非但没有被利剑刺穿,反将利剑震脱了无极道长的手,跌在地上已断裂数截。
无极道长剑虽脱手,猝不及防,上身收势不住,还在前倾,孟无情顺势一脚踢中他胸膛,把他踢得倒翻出去,重重撞上一棵铁硬的老树。
树干虬结,凹凸不平,这一撞几乎五脏六腑都散了,痛苦至极,冷汗直冒。
孟无情对他抱拳笑道:“岂不闻兵不厌诈?”
无极道长狼狈在地,翻滚身体,简直生不如死。
孟无情再不理他们,含笑转身,大步轻健,这次是真的完全放松,背后空门大露,但无极道长一时半会休想爬起来,无忧和尚早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胆寒,更不敢妄动。
走到第十三步、第二十步,即将走出这院子时,突觉杀气迫顶,前所未有的压抑,难受得停足不前。
前方一个人鼓掌迎来,掌声清脆,笑容深邃。
“好,好一个无情黑闪电。”
XXX
这人一身白衫,干净平整,配着他颀伟身躯及一张英俊白皙的面孔,走在月光下,竟有一种比月光更缥缈悠远的神秘感。
他走到相距孟无情只一丈处站定。
无极道长看见他,竟似连剧痛也忘了,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无忧和尚看见他,更是诚惶诚恐,立刻五体投地,敬畏至极。
两人不约而同的恭声道:“圣主。”
原来他就是这两日孟无情遇到的所有人都深为恐惧言语间传得神乎其神的圣主。
圣主的声音显得斯斯文文,但说出的话极有威严,一种足以穿透骨髓的奇特威严:“你们如此怠慢了孟公子,该治耳光一百个,自己动手。”
无极道长与无忧和尚在江湖上都极有分量,武功均属一流,人们心目中的他俩历来不吃亏,岂料现在圣主话音刚落,两人就争先恐后的打起自己耳光来,而且生怕打得轻了,一下比一下响亮,噼噼啪啪没多久,两张脸都已青紫肿胀,嘴里掉出好几颗牙,混合黏稠血水染在胸口,眼睛艰难睁着。
孟无情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不以为然,只与圣主平心静气的面对面,笑道:“如果有人不听你的话,是否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圣主道:“即使灭顶,我也很少亲为。”
他是答非所问,却是孟无情这辈子得到最具力量也似最合理的答案。
孟无情道:“是你派人带回陆小姐的?”
圣主道:“确切的说,是请,我的人一向对陆小姐很礼貌。”
孟无情冷冷道:“陆小姐的人呢?”
圣主道:“承蒙公子的悉心关照,陆小姐回来之后,一切皆属正常。”
孟无情道:“我可不可以见她?”
圣主道:“如果她愿意见你,当然可以。只可惜,现在的她,情绪好像有一丝不愉快的波动,并不想见到你。”
孟无情道:“我硬要见呢?”
圣主道:“公子侠名威震,想干什么,有几人敢阻止?即使阻止,也会和这两个老家伙一样自取其辱,可笑悲惨。”
孟无情道:“你很识趣,像你这样的人,以后应该会长寿。”
圣主道:“可惜公子有时候想得过于肤浅。”
孟无情道:“何意?”
圣主道:“公子要去见陆小姐,我自然拦不住,但公子硬要让她死,我自然也没有办法。”
孟无情终于变了脸色。
圣主缓缓道:“我已说得十分清楚,公子到底是该勇往直前,还是该适可而止,我想公子聪明盖世,绝不会做一次愚蠢的抉择。”
孟无情哑然失声,这时场中又多了几个人。
一个目光黯淡的年轻男人,尽力扶着一个女人,一个孟无情还记忆深刻的女人。
她清秀脸庞已苍白死气,全无表情,正是陆小姐,陆丫头。
她几近虚脱地软倒在许松怀里,却明显在试图挣开许松的手。
除了他们,还有三人。
一个皮肤黑得比他刀锋劈出的黑闪电更深,但给人销魂蚀骨的美感,紧随在许松身边,脸上表情非常奇怪。
一个驼背老太婆右手托着已发乌肿亮的左手,强忍剧痛,远避在一棵松树的阴影下,正自愤恨的瞪着黑肤美人,恨不能立刻扑上去一口咬断她喉咙。
剩下一个是侏儒,枯枝般的手却力举一双巨锤,他看了看圣主,看了看毒三娘和许松,看了看许松怀里的丫头,只不看驼背老太婆,脸上神情纠结,似想前进一步又不敢,往后退走又更怕,一直默默守着院门,显得竟有些可怜。
圣主知道他们已来了,之前仓库里一阵乱炸,硝烟蔽目,竟一个也没伤着分毫,反让许松毒三娘趁机合力救走丫头,可惜出去才发现陆府的所有大小门径都森严把守着面具人。
他们纵能击退一部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是寡不敌众,只得退回。
圣主突然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叹息:“看来孟公子还是见到了陆小姐,可孟公子不该在这种陆小姐最痛苦的时候还要来插手管陆小姐的这件闲事。此举对孟公子对陆小姐对我对场中每个人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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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无情默然,一见丫头,他就似彻底变了个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现在的局面甚至让他隐觉尴尬。
丫头在许松怀里作生命中最无助无奈的痛苦挣扎,早就没心情去关注别的人别的事。
她眼角有一滴苦涩晶莹的泪,无声滑过瘦削的面颊,落在前襟凌乱的发间。
毒三娘看着许松怀里的她,目光含蕴最多的已非嫉妒,而是茫无边际的怜悯。
至于许松,他累了,真的累极了,他脸上目中心底也有茫无边际的情感,却不知是不是和毒三娘一样的怜悯。
他可能再也没精神怜悯任何人,他怅然而恐惧,因为此刻他发现置身之地竟是那个承载童年美好记忆的庭院。
今夜和记忆深处的那夜似乎一样温情宁谧。
他又忍不住神游记忆,自欺欺人。
改变的从来不是地方,是人们自己,心已腐旧,情已生疏,当怀念骤起才发现记忆早就斑驳,每片瓦每块砖都裂出了岁月的伤痕,蒙上厚尘。
人性也蒙上永远擦不净的灰尘。
许松身心空茫,深知记忆就书写在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但自己靠得最近时也离得最远。
这些曾经褪色模糊的记忆,此刻再度萦绕眼前,看着伸手可及,但手一伸却偏偏抓空。
靡日不思的情愫,早已变成一把坚固铁锁,将他的喜怒哀乐都不明不白地锁死。
他仿佛听见那夜他与丫头爬到小山上关于夕阳的那番对话。
多美好的对话。
他们那时小小心灵绝对想不到长大后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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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尊为圣主的白衫人环视场中,先从孟无情开始,目光掠过无忧和尚无极道长老六姑司徒肉,最后逼向丫头许松毒三娘。
“大家既然都来了,聚在一起,就别站着发愣,鸟多了还不免叽叽喳喳呢。”
他的目光定在司徒肉脸上:“司徒肉,你也不要装哑巴。”
司徒肉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卑职没……没什么可……可说的……”
圣主淡然一笑:“你这个笨嘴巴,还是装哑巴的好,不过我又发觉让笨嘴巴说话也不失为人生乐趣。”
司徒肉如立刀锋,冷汗直冒:“是……卑……卑职我……”
圣主笑意犹存,接着一字字道:“历来都是司徒南宫,并称血肉双煞,现在吃肉的来了,喝血的呢?”
司徒肉头垂得更低,恭声道:“这一点,恐怕只……只有问夫人才……才知道。”
圣主转向毒三娘:“是这样么?”
毒三娘面色不变,也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缓缓道:“好像是的。”
圣主笑得更令人不寒而栗,却衬出他身形举止更显优雅,一种奇特如自地狱升起的优雅。
他傲气十足的凝视毒三娘黝黑妩媚的脸,也缓缓道:“为什么要加上好像?”
毒三娘讥诮道:“因为在我成了你的狗之后,他与司徒肉就不再唯我马首是瞻,而是做了你精心安排在我身边时刻监视的两个提线木偶,你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圣主笑道:“我何止是他们的主人?江湖上很多人的生死都已受到我直接或间接的控制。我甚至能让一个知名门派在转瞬间分崩离析,让德高望重的武林宿老一下子身败名裂。”
毒三娘目光怨毒而无奈,苦笑道:“不错,你才是这一切的胜利者。命令当初仅十二三岁的我用计迫得陆氏与五毒王子火并,再迫得长大后的我以替夫报仇的借口,谋夺陆氏几十年的家业……我根本不知自己究竟算什么。”
圣主傲然道:“除了我,你,你们,世上所有人,都什么也不算。”
毒三娘对许松凄然道:“你听见了吧,害死陆氏的真凶,是他,是这不可一世的疯子。他不仅害死陆氏,也毁了你,毁了我,毁了太多太多性本善良的人。但错的,终究是我们自己,为什么偏偏就甘心屈于人下,出卖良知,为虎作伥?难道只是我们武功远不及他,无力反抗?”
她又直视圣主,全无畏惧,冷笑道:“那天在密室中的亭子里,我们就曾不欢而散,别以为换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已认不出你。你的面具纵然千变万化,终于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说到底,你还是一个极尽虚妄的人。”
圣主目光灼灼,声音异常平静,就像绷紧拉满的弓弦,让每个人都顿时不自禁的担心他放弦射出锐箭,穿透谁混乱不堪的灵魂:“我不是,我不是。”
毒三娘冷哼:“你就永远欺骗自己吧,但你休想骗过在场任何人的眼睛。那天走出亭子时,我说了一些话,你必定清醒的记得。”
她声音也突然异常平静,却似不起涟漪的无风水面,竟比圣主的平静更令人压抑难受,还不自禁的生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我说过,到最后我们只会不欢而散,我还说过,独自欢未必真的欢。好好想象一次吧,所有人都忧郁了,颓丧了,世间就你一人纵能笑得出,那笑又该是什么滋味?最可怕的,是空,漫无边际的寂寞,你真以为自己捱得住?”
圣主笑道:“我是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当然也天下无敌。”
他虽仍平静,但谁都立刻听出他精神上的痴狂:“神不会空,不会寂寞,永远不会。”
毒三娘话锋更锐,反正对方是全无感情的疯子,她也索性毫不留情:“我刚才说得清楚,你只可以欺骗自己,只在自己心里是神,而每个接触过你的人,都深知你也是有血有肉,终有一死。”
这话刺激到圣主藏得最隐秘的一点人性真实的痛苦,他眼中陡然浮现和常人无异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