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爷死了,是良子先发现的,他在几天后的早上如常去找柳爷,见他躺在被窝里睡着,叫了几声,才发现他死了。人们在柳爷枕头下发现了一张很旧的纸,和一叠整整齐齐的钱。那张纸上面写着一段话,大概是说,我死后,尚有些许积蓄,想来足以下葬了。若有剩余,权当慰劳各位父老乡亲,我家里的东西,那个原木柜子里的,是一些旧人的念想,请给我随上吧,剩下的,如果大家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拿去,用不着的,烧了就好。
人们很是疑惑,说柳爷那双大手能拧断树干都信,他哪能写下这些娟秀的文字来。村里几个年纪轻的大爷大妈活过柳爷年轻的时候,拿着纸东瞅西瞅,犹犹豫豫说,这些字,看起来好像是秦姑娘当年写下的那些。
但是秦姑娘死了多久了?十四年?没有吗?有吧。
柳爷死了以后,后山上的黄土便不再是那种糯软可口的黄澄澄了。日头落在上面,也不再橙亮。每一粒黄土,都像是戴久了的铜手镯,像是失去了期盼以后的黯淡眼眸,像是划过天空后无所事事的日头,这前后数百里的黄土,像是随着柳爷的死,也死了。
或许它早已呈显了些许死意,在秦姑娘下葬的那一天,一个抬棺的人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路沿被日头晒着的一簇劲草枯黄,泛着褐色。可他明明记得几个钟头前,大家往墓地走去的时候,他在这里看到一簇劲草,在这季节里泛着绿意与生机。他往后望去,这一条路上黄暗。但是他并未在意这些,他和大多数注意到了这一簇劲草的人一般,选择了沉默,并且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他们低着头,沉默着往回走。他们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在他们生活中不需要发现美的眼睛,也不需要敏锐的洞察力,更不需要很好的记性。他们忘记了这一件事,并且还将忘记更多的事情。比如一个女人死了,一个老头死了,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年轻人死了。
对于离世的人来说,死是一瞬间的事情,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悲伤也不会持续很久。这个世间什么都是断断续续的,唯有忘却是一件持续的事情。
我也可以拿自己来举例子。我小的时候,见阳光一部分撒在窗棂上,一部分透过窗户纸照进房间里,时间久了,便映在窗户纸上。我在回忆自己童年的时候,无论是记忆里的哪个地方,都被这种通透的旧黄色笼罩着,时间越久,这种颜色也便越是浓稠。到了后来,我的记忆变得黄金璀璨,但是看不清记忆之中的那些人。
柳爷死了以后,很快便有人开始忘记他,随后便发生了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的效应,大家一个接一个去忘记他,我曾一度谴责他们生性凉薄,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刻骨铭心,它就像是春阳下山坡上的冬雪一般褪去,藏于山涧,后来就连山涧里,也匿去了踪影。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些不过是人之常情。
至此,《符合生灵》里的《柳爷》篇,便算是完结了,之后尚有几篇《灰毛兔子之死》,以作后记,未来将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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